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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血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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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拐进锦里,刘浥先送宛棠回白家私邸。一路上倒是再未横生什么波折,他亲自把宛棠送到府邸门口,又叮嘱她几句这几日不要随便出门,注意安全云云。皓叠的事,他说会调兵加强戒备,一定保证他的安全。
送走宛棠,刘浥回到车上发动车子,却见烟荷迟迟不上车。他皱了眉头:“怎么?”
烟荷站在车门外,天空有飘雪的迹象,零星几点雪霰落进她针织长裙的领口里,隔着薄雾侵染的玻璃窗,她似乎因为冷轻轻瑟缩了一下。
“你回去吧,我有点事,要去城南一趟。”
昨天沈系少将被秘密转移,她即隐约怀疑是陈云隐所为。没有什么原因,只是觉得那个人身上秘密太多,似乎要将整个川陕军政搅浑,才正遂了他的心意。眼下那位白小姐的友人遇险,更加印证了她此前的猜想。
如若所料不差,那位沈少将现在应该就藏匿在地下烟馆。
刘浥听闻眉头皱的更深,他拉开车门从车上下来,看着烟荷,看定她,眼中全是无奈:“陆烟荷,你是怎么了,刚刚遇袭,我们已经被四川的财政势力盯上了你知不知道,有什么事,非要值得此刻去冒险?”
烟荷心头一凛,继而蔓延难言的苦涩。
有什么事值得她冒险,那大约是事关川陕复杂汹涌的暗流。沈予舒和陈云隐的事像一个隐秘的毒疮,如果她不能将其刺破流脓,它埋在暗处很有可能有一天倾覆刘浥积累的权势。
有一天要了他的命。
她没有说明,只是淡淡拒绝刘浥前来牵她的手,心中有淡淡的涩味,似乎……还有一丝暖。
冰凉的雪粒簌簌落在她手背上,她看见刘浥戴着的漆皮手套上一经攒了一层薄雪,她拂开那只手,淡淡说:“没什么,只是有些私事,不敢劳烦司令。司令还是早些回到官邸,照看四小姐的伤势罢。”
刘浥的手就那么突兀的在雪场了停留了片刻,他好像生了愠,但没有发作,沉着声音说:“去哪里,我送你。”
她眉心一痛。陈云隐曾扬言要夺走刘浥所有的东西,明知如此,她怎么能将他拖入险境。
“黄包车——”她伸手一拦,刚巧有一辆黄包车经过,车夫弯下腰来,“小姐,请上车。”
“去城南民巷。”烟荷头也不回地上了车。
*
地下烟窟的路烟荷一直都记不熟,她只是凭借记忆小心翼翼地行走,身后忽然传来一声男子浅浅的低笑。
烟荷回头,陈云隐一身长衫立在浮沉厚重的黄花梨屏风后,折扇半开,颈上围着一圈密实的白狐毛围领,几乎将他的下颌连带半张脸都遮了去,只留一双狭长的桃花眼饶有兴味地瞧着她。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他收了折扇,目光从头到脚将她打量个遍,付之一笑,“只是没想到这样快。”
烟荷在他的注视中淡淡抖落鬓发上将化不化的雪水,清凌凌的水色映衬着一双明眸,无端让人心头一软。
她不与他打哑谜,径直问:“沈予舒沈少将是不是在你这里?”
陈云隐很少见地一改慢条斯理的语气,很干脆地说:“是啊,他在我这里,你能怎么样呢?能带走他?”
他话中虽有轻蔑,更多的却是一种挑逗的意趣,他看着烟荷,接着说,“刘浥怎么没和你一起来,怕我伤了他?”
他一贯冷淡的眉目中隐隐窜动灼灼火苗,握住扇柄的手轻轻一抬,折扇抵在烟荷下颌上,迫她仰起头来与他对视。
烟荷淡淡避开他的动作,只有对上她的目光坚如寒冰。
“陈云隐,我一直想问你,我嫁到刘府大婚那夜,行刺刘老司令的人是不是你?”
对面那双桃花眼中几不可见地划过一丝异色。
那细微的变化却没能逃过烟荷的眼睛,她眼中原本清透的水色黯下去,凝起一层淡薄的雾。“我虽不知道你为和一直与刘浥不对付,但你包藏沈氏余孽、与洋人暗中进行军火勾结,为了置刘浥于死地,你不惜毁去的不单单是刘司令的兵马和权势,更是整个川陕边防的安危、大到四川民众的性命和尊严。国难当前,京津动荡,沪上更是遭逢战火侵袭,陈云隐,你真的认为和刘浥的那点私怨,值得将来用硝烟和鲜血作为代价去偿还吗?”
他没想到孤弱如她,竟会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她说完还在微微喘气,清绝的孤漠中透出孤勇。
陈云隐的眸光暗下去,俊美的侧颜在屏风阴影里透出一丝阴鸷来。“呵,”末了,他轻嘲,“刘浥算起来,倒是我同父异母的弟弟。”
烟荷一惊。纵然她猜到陈云隐和刘浥之间的宿怨必有渊源,却没想到竟是牵连至斯。
同室操戈、煮豆燃萁。她实在想不明白既是血缘牵扯,又何苦置之死地。
血缘…是多么美妙、温柔又令人心痛的事物。
她曾求而不得,如今又孑然一身。
“我本大邑刘氏之后,本名刘淮,刘泗的第一个儿子。”
烟荷闻他悠悠道来,语调不染悲喜,只有一双眸子沉的如霜凝后的墨砚。
她仔细看去,才发现她和刘浥都有一双墨漆一点的眼睛,瞳仁有如淬雪翻墨,不带一丝棕褐色的杂质。
不同的是刘浥眸中刻着深深冷峻,而他那一双翦人的桃花眼,便如深不见底的桃花潭水一般,藏着秘密。
他和刘氏的渊源,还要从清末天津卫的津门码头说起。
三月里还飘着纷纷扬扬的春雪,落在运河哄哄闹闹的河面上,点染一圈圈气若游丝的涟漪。破旧的乌篷船、嘈杂忙碌的码头苦工、凶神恶煞视人命如草芥的地头蛇……曾经是他幼年时的全部记忆。
她的母亲是码头工人的女儿,清苦、勤恳,在遇到从汽轮上走下来的刘泗之前,只是个十五岁的普通姑娘。
陈云隐眸中有一丝狠厉一闪而过,伴随着深藏的锐痛,如同撮盐入火,又像冰里烹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