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玫瑰》梨亭不悔

4、青娥

　　是时只见三夫人谢湫禾闲闲拈起一颗糖绛红裹蜜的去核枣子，作张作致地往唇边挨了挨，吩咐身边的两个丫头道：“这枣子凉沁沁的，去问问，张妈给炖的阿胶血燕得了么，要烫的。”声线娇媚，声音不大不小，正落在每个吃茶闲话的人耳里。两个丫头低眉领命去了，卢桐冷冷抹着骨瓷茶盖，里面澄汤浅碧的六安瓜片不瘟不火，她抿了一口，嫌恶似的盖上茶盖。

　　烟荷立在堂前，便瞟了一眼谢湫禾。早闻这三夫人本是戏子出身，唱的是一曲销魂蚀骨的梨园戏，一见之下果然身段似水，妖红芍药挑绣的靛云黑旗袍紧致地勾勒出背线，配一头玛丽珍卷。往下看却叫人讶然一惊，三夫人小腹隆起，已然显怀，只是人坐在圈椅里，一时不惹人注目罢了。她一只手有意无意地在腹上来回抚摸，猩红的蔻丹衬在缎面料子上尤为醒目。另一只手把玩着鎏金莲花托盘里的枣子，一截藕臂从腊桔色羊绒流苏的长披肩里滑出来，白得腻人。

　　“烟荷姐，坐嘛！”不妨五少爷赵宇纶拍了拍手上的瓜子屑，咧嘴笑着招呼她。

　　卢桐瞥了一眼小儿子，对烟荷道：“十一啊，坐下来喝口茶。瑟瑟，”她转头吩咐身旁那绾双髻的伶俐丫头，“小厨房里该是烤着一炉玫瑰酥饼，你去给陆小姐拿过来。”又看烟荷，“我们家啊很有些人喜爱浪漫，也弄了些玫瑰叫花匠养着，摆在府前廊子下凑个趣儿。我是侍弄不来那些娇嫩的玩意儿，”说着竟真的淡笑着摇了摇头，指腹摩挲着小立领下重挂的白珍珠项圈，葱白的指尖也沾染上光泽。“不过我想着，玫瑰花瓣儿捣成泥浸了冰糖膏做成馅饼，想必是很抓人肠肚的，蜀地原本就有梅花饼、菊花饼、荷花饼的，怎么就不能有玫瑰酥饼呢？这便吩咐厨房烤了一炉，正好烟荷你来，替二姨品鉴品鉴。”

　　她一席话云淡风轻，对坐的谢湫禾却逐渐缩紧翦水妙瞳，到最后棹舟摇桨的眼波全是寒意，一双眼恨不能将卢桐的心剜了去。

　　烟荷便心知那玫瑰必是她栽的，心底一记冷笑，面儿上仍是温言回了二夫人道：“食方既是二姨指教的，花想必是三姨娘费心看顾了的，这第一炉玫瑰酥饼还是应当奉给老爷散了会舒心开胃，烟荷怎么好造次呢。”见卢桐仍是提盖刮着茶盏，复幽幽道，“二夫人这许多年一直治馔有方，烟荷还怕尝不到您的好手艺吗？”

　　她如是说，那瑟瑟便觑着卢桐的眼风站着没动。

　　谢湫禾却磕着一对珐琅琉璃盏凉凉道：“去呀，怎么不去，陆小姐不吃，我倒想尝尝是个什么味道。”她的声音冷下去，也透出一股冰冷的艳，柳叶眉桃花眼挑剔着卢桐，很有些有恃无恐的意味。

　　卢桐慢慢呷一口茶，放平了心绪，才噙笑道：“玫瑰掺了冰糖，性凉，你那阿胶血燕盅不是也快端上来了么？即便有了春秋，也是不宜吃那么多甜的，腰背会发胖，听说肚子里的，也会蠢笨。”她说着，目光投向谢湫禾，“老爷一直这么疼惜妹妹，不正是因了妹妹一副好身段儿么，要是妹妹今天把我这玫瑰酥饼吃下去，回头又给赵家添一位千金…”她含笑不语。

　　谢湫禾目欲喷火，狠狠捏着琉璃盏的十指指尖发白。赵家两位夫人皆有儿子，唯独她嫁给赵英阙先后两胎都生的女儿，这是她不能提的隐痛。为此更是把两位小姐通通送到影视学院当女明星培养，实则是不想在让卢桐和魏桂引见着她们，平白给自己丢臊。私底下竟不知试了多少偏方，如今年逾三十好容易又怀上，听得卢桐这样说，恨不得扑上去杀了她。

　　偏这时二少爷赵宇绅一本正经地附和一句：“我先前在燕平医学院，教授是告诉我们吃糖会影响智商。那时候我给小白鼠连续注射葡萄糖一个月，剖产时，幼鼠少了一条腿，不久便夭折了。”

　　“咳——”谢湫禾伏案紧捂心口，胸中闷堵，一阵恶心。继而听见一声尖锐的碎裂声，原来是她手边的琉璃盏滚到地下，碎在她脚边。她心头一悸，紧跟着觉得腹痛洪水般涌上来，小臂撑着台案，身子痉挛着蜷曲下去。

　　烟荷正要上前去看，身后陡然响起一声“夫人”！绿意手里的血燕盅失手砸在地上，胶汤四溅，两个丫头冲上前去，颤颤巍巍扶住她们夫人，长长短短一连串询问。

　　卢桐冷眼看着屋里发生的一切，只把大儿子的手牵过来，放在掌心里驯驯安抚。

　　烟荷望着满堂的女人和少年，只觉得置身赵府一隙恍惚。直到大太太魏桂引引着繁朵和竹漪姗姗来迟，愠怒道：“有着身子就不该出来，怎么那么贱呢！”抬了抬下颌瞪着红藕和绿意，“愣着干什么？叫大夫啊！把你们三夫人扶回房里去！”繁朵和竹漪上前帮忙搀起谢湫禾，连轰带推，四个丫头才把三夫人弄走。

　　不得片刻清净，魏桂引开始斥责卢桐，她怒极反笑：“我梳洗的功夫，你们就在正堂里闹成这样。一会儿在老爷和客人下来，看见的就是这、还有这——”她的目光扫量着地上的汤渍和杯骸，虽已有粗使仆婢前去清扫，空气里仍飘着一丝淡淡的甜香。

　　“你们是想把堂堂总督府的家丑丢到外人面前吗？”魏桂引身形丰腴，发起飙来也不大能镇得住屋里的人。

　　卢桐不言语，雪面亦是淡然，落在魏桂引眼里，十足十成了怠慢。“呦，心底儿还傲气的很呢！”她出言冷哂，“你说你，盐商出身的小姐，怎么总跟一个戏子一般见识？”到后面越说越刻薄，“三教九流，物以类聚，没一个上得了台面。”

　　魏桂引教训了卢桐，又见打发走了谢湫禾，心中一阵清爽，这才有暇瞧见站在厅堂一角的陆烟荷。她粗粗扫量了一眼这个侧室所出的小女孩子，清了清嗓音道：“你倒是来了，差一点儿把你的正事给忘了。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