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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霜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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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连夜起飞,高空浓云如翻墨,烟荷恐高,坐在机舱内,绞在一起的双手冷汗涔涔。凌晨静谧又浓沉的夜幕,不时在空中翻滚的战机如一叶孤舟,漂泊难停,强烈的眩晕感几何模糊烟荷的视线,触目所及唯有刘浥坐在驾驶舱内沉稳挺阔的背影,如山岳峰峦,让她的心在飞机翻涌和嗡鸣声中得以停靠。
冬夜漫长,飞机落地仍难见曙光。漫天星辰从伸手可摘处一下又变得浩渺无垠,刘浥顺着悬梯走上停机坪,回身伸出手来拉烟荷。
她的手冰冷而带着汗渍,刘浥皱眉,思及她是第一次坐飞机,难免不适,遂问她:“可感觉哪里不舒服吗?”
烟荷摇头,将手不着痕迹地从刘浥的大手间抽出来,足步有些发虚,但她尽力忍住。
刘浥脱下军氅披在烟荷身上,“夜里寒。”他说完,让到她斜身后的一侧,拢手点了支烟。
烟火星辰一样,烟圈似雾,烟草气在寒冽的冬夜若有若无的飘到鼻间。
烟荷瞥见刘浥因为脱去大氅而曝露在腰间革带上的□□,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连副官都留在兰州善后,他眉间的神情相当戒备。
一片漆暗中唯有零星几盏路灯明照寸许星火,烟荷站了片刻,已感到鬓发被寒露打湿。前方湿雾中忽然走来一个人影,厚重的军靴在濡湿的地面上擦出沉闷的声响。
“站到我身边来,不要离我太远。”刘浥低声说,手已经扶上了枪。
待看清来人,他心下一松,“陈将军。”他对来人说,低沉的声音十分谨笃。
走来的军官是刘泗曾经的副官,刘家老将陈毅。他看见年轻的司令神情却丝毫不见松懈,只慎重地行一个军礼,对刘浥陈述道:“沈少将叛乱,末将猜测司令会连夜赶回成都,特来此地接应。”目光有意无意朝烟荷逡巡,但未多做停留。
“嗯。”刘浥应到,“听闻沈予舒打伤了四小姐,人现在怎么样?”
“回司令,已经请辰希医院的医生进行了及时的医治,除了失血颇多,四小姐已经从昏迷中转醒了。”
“嗯。”刘浥再次应到,他低眉看了一眼腕表,是凌晨一点十分。
“司令,军车停在前面,末将送您回官邸?”陈毅说。
刘浥不置可否,脚步却向那处移去,陈毅见状,当先快走了几步,要去发车。
坐上车子,车玻璃阻挡了寒气,烟荷的四肢回暖过来。刘浥进来坐在她身边,一边摘手套,一边状似漫不经心地问:“沈予舒,还是煤没有下落吗?”
陈毅踩下油门,回到:“刘家军已全城搜捕了两天,尚无消息,不过请司令放心,前日就已下令封锁城门,严加盘查,料想那厮眼下只是龟缩在成都城里。”
刘浥已将手套褪下来,浅浅对折叠好,看着军车前照灯打出的两束光线直直扫过空旷的路面,对陈毅说:“右拐走安澜路,去西斯莱花园会所。”
陈毅顿了一瞬,还是服从命令,前照灯暖黄的光线在森森建筑壁面上折成光怪陆离的弧度,倏而消失不见。军车悄无声息地行进安澜路,很快转入一条小巷,路面变得崎岖起来。
陈毅仍是试探性的问了一句:“……四太太,也同去吗?”
烟荷刚下飞机,又逢路面颠簸,隔夜吃下的饺子的腥郁气开始翻搅,令她眉头紧蹙。
陈毅从后视镜中偶然瞥见这一幕,却不闻刘浥发话,目光忽然在镜中与刘司令交碰,令他赶忙移开目光,专心开车。
车后座上刘浥在贴身的衣兜里翻找片刻,摸出一个亮蓝色小铝盒,上面用喷漆绘着洋文,是舶来品。
他将铝盒轻轻塞进烟荷手里,盒子不凉,因为隔着衬衫携带,还带有他淡淡的体温和一缕清浅的烟草气。
烟荷回眸看他,清透的眼神染上几丝憔悴,她原本斜靠着玻璃车窗,玻璃板迷离的反光映出她眉间疲惫的神色,落进刘浥眼里,轻易出卖她此刻强忍的难受。
“是薄荷糖,缓解一下。”刘浥轻声说。
小盒是抽拉式的,轻轻一推便划开盖子,里面圆圆润润的糖珠泛着青蓝沁人的色泽。烟荷拈起一颗放入嘴里,劲凉的薄荷叶清香冲淡了方才想吐的感觉。
心情一下舒宜起来。
她不知道刘浥为什么会随身带着薄荷糖,和他的□□一起,贴身存放,应当也是很重要的东西。难道他也晕车?可方才在飞机上,她已被转的七荤八素,晕眩难捱,刘浥沉阔的肩膀却依然岿立不动,甚至连肩章上垂下的流苏,都安静的委在肩头。
烟荷一时愣神,末了才想起把小盒子还给他。她轻轻把小铝盒在两人之间的座椅上推了推,却见刘浥从另一侧阻止住,他没侧目,只淡淡说:“就带在身上吧。”
这时军车拐出巷子,道路也跟着开阔起来,烟荷又含了一颗薄荷糖,脑中清凉舒爽,连困意都去了大半。
车复又行了几百米,渐闻歌舞声,在寂静的凛冬寒夜里显得缥缈而不真切。霓虹灯给白日里雍奢的西洋建筑镶起一道旖旎彩边,将它至死不渝的浪漫延续到浓夜,伴随窗缝间逸出的靡靡乐音,兀自销魂蚀骨。
刘浥看看腕表,一点半,很好,在他的估计范围内。
军车停在这栋建筑前,陈毅走下驾驶位,为刘浥拉开车门。
刘浥的马靴落在地面上,依稀沾着薄霜,靴跟里藏了匕首,因此格外重,和眼前锁住庭院的铁艺大门一样,沉重地令人喘不过气。
这是一栋三层高带露台的私人花园别墅,名叫西斯莱。因仰慕法国画家西斯莱而得名,别墅的主人却是英国人,也是一位印象派画家,却又不仅仅是画家。刘浥昔年曾在拍卖会上买过他的油画,辗转调查了画的作者,其实和沪上的英领事馆亦有势力勾结。
眼下时局动荡,英法德日已在沪上建起租界,但如此明目张胆驻扎在成都的却不多见。特情科是在今年三月发现端倪报告给他的,也是从那幅油画里,刘浥按图索骥窥见这位汤姆森先生的意图和野心,大约是英帝国授命其扶植沈系作为傀儡,进一步成全吞噬中华的贪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