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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折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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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青色的薄纱只是轻轻包裹住她的身体,藕臂、足踝裸露无遗。
他头一次见烟荷穿洋礼裙的模样,只是遥隔墙头马上,那过分清艳的霜白只让他眉心疼痛。
沈君山对城下说:“刘浥,这个女人是沈军虏获的奸细,攻城之前,请沈某人代为清理门户。”
霍希一急:“司令,烟荷小姐怎么会是奸细?”
刘浥一抬手,下令枪炮手暂停,四下里枪声一止,寂静空明的雪场死寂的可怕。
他沉声对沈君山说:“她是我刘浥的人,放开她,否则我将兰州城夷为平地。”
沈君山大笑,仿佛听了什么不得了的笑话。他拿细长的枪管佻挞地划过烟荷的下颌线,目光一狠:“刘浥小子,现在是我在和你谈条件。”
两军对垒,刘浥不吃威胁这一套,他的枪口再次对准沈君山:“那你试试。看看你有没有命动刘家的女人。”
沈君山身侧是戍卫纷纷拔枪,刘沈两军枪口互对,剑拔弩张。
刘浥从眼神到手腕都散发阴冷,方瀚知道,烟荷小姐是他的底线,司令这回是真的动怒了。他眉间漫过一抹忧色,只是紧了紧握抢的手。
沈君山的近卫说:“刘司令,请放下枪!”
刘浥不为所动。
沈君山真的将手里的枪上了膛。
寒雪天里三层戎装,刘浥感到后背被涔涔薄汗濡湿,他的手有些湿滑,几乎握不住枪。
这时候方瀚突然说:“司令,沉住,千万不能下枪。”
刘浥狠狠闭眼,再睁开,将手里的枪掷在马蹄下。
城墙上烟荷蓦然忆起陈云隐说的那句话,“看来,刘浥比你更了解你自己。”
沈君山等的就是这一刻,数十架机关枪一齐向刘浥开火。烟荷只见一抹碧色自马脊上腾跃而起,凌空如鹞子空翻,他座下跟随他多年的老战马腾蹄一声长嘶,嘶鸣声未止侧身轰然倒地,马颈马腹被子弹打成筛子。
她自知挣脱不了两侧卫兵的禁锢,便在混乱中厉喊:“参谋长中枪了!”
卫兵惊疑,枪口一偏,朝他们的参谋长看去,沈君山匿在三个侍卫身后,岿然不动。
借这片刻的松懈,烟荷撞开两个卫兵,倾身跃下高墙。
颊侧陡然生猛的劲风割的她生疼,她来不及感觉到疼,心口沉闷的坠落感让她明白,她正向死亡的深渊坠去。
这一次不会再有人接住她。
千军万马和她的性命,刘浥已经做出了选择。她比他的命重要,但一定没有三千刘军的命重要。
这一回,她也想做一次选择。
把一再亏欠刘浥的还回去,换他活着,继续做川陕五省的司令。
刘泗是刘泗,他是他。那个强抢民女的人,不是兵临城下的少年英雄。
沈君山手里的枪朝烟荷坠落的方向爆响,两声枪响后墙头遗落靛蓝披肩和一簇流苏白羽。
蓝巾白佩。
千钧一发之际他居然渺渺然想到亡妻。
刘浥身悬于空中,只见长风为渡,雪影如衣,烟荷一抹清白的影子衬着城头苍烟,遽然下坠。
他凌空一翻,抢下方瀚的马,打马上前,顾不得四面八方弹雨追他而来。如果这一眼即成永诀,三千浮生和忘川桥水都将失去意义。
我不会让你死。刘浥听清他心底的回音,在子弹喧杂往复的交火声里,显得如此清晰明澈。
他希望战马在军鞭下更快一点,将至城根,忍不住飞身一跃。马刺抵在地面上摩擦出好长一段雪迹,他终于用臂弯接住那只折翼的伤雀,与此同时,烟荷身上的冲击力砸碎了他的腕骨。
刘浥用另一只手艰难地取出胁下备枪,逆着雪光放了一枪。
子弹打在沈君山左前侧侍卫的额头,将头颅洞穿。去势不止,震掉了沈君山的军帽,擦伤了他谢顶的头皮。
烟荷安静地躺在刘浥怀中,他的胸膛并不温热,沾满霜雪的凉意。她满目皆是晏冬温吞的丸日,大片霜白的苍空,以及,刘浥胸口深沉挺括的苍绿。
烟荷缓缓伸出双手,扶住刘浥举不稳的枪。
刘浥低眉一愣,烟荷素柔的双手便扣动扳机,城墙内一声惨厉的闷响,沈君山心脏中枪。
刘军枪响如雷,沈系参谋倒旗,再无所惧,兰州城防危如累卵,支撑不到一刻钟,沈系司令下旨开城献降。
巨大的城门拉起,刘军列队闯入,开始清剿战俘。军医赶到刘浥身侧,要包扎处理他断裂的手骨。
他折断的手臂还压在烟荷身下,疼痛在寒冷里减淡,只是骨折处肿起来,胀着制服衣袖。
他不敢挪动,不是怕疼,只是不敢触碰那女子身上既有的伤口。
“先看看她。”他对军医说。
怀里的烟荷已经疲倦地合上眼,冻得青紫的唇,满脸的青丝纠缠着雪泥。胸口下和肋骨间两个血洞,汩汩洇开的湿红浸透了她的薄裙,殷红中的女子曲线,令他不敢马上拨开雪沫看那个折翼的女人。
“陆烟荷,你还活着吗?”
他在问她,又好似喃喃在问自己。
*
清剿俘虏进行到第二天,共计缴获战俘两千余人,枪械四千六百支。
不少亲随誓死效忠沈氏,刘军过处在兰州城内开枪自戮,枪响声昼夜不绝,城道上热血烫化残雪,腥气蔓延不散。
刘浥的命令是,不降即杀。
除恶务尽,不留后患。
这几日他暂时停军驻扎在兰州,雪又开始下,大道甬巷里,污秽泛滥。
勤务兵一边清理尸体,一边清扫街道,目之所及,所谓尸山血海,不过如此。
茫茫大雪很快将一座城池的血色覆盖,却覆盖不掉成王败寇的传奇。
不止西北西南,东边皖地的孙氏、北地的曹氏、骆氏,皆像忌惮悍匪一样忌惮刘浥。方瀚来报,孙氏更是提出愿意主动割让惠州十城,以求自保。
刘浥听闻一笑,对方瀚道,送上门的,照单全收。人是烟荷击毙的,惠州十城,尽都并入烟荷身家。
孙连勋事后知道,他自割腿肉妄求换取的平安福被刘浥随手甩给姨太太,气的腊月里犯了火牙痛。牙龈高肿连月不消,喝口凉水都硌牙。
而这几日,刘浥除了看必要的电文,一直在临时官邸照顾烟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