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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牌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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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户橱里翻出一鼎紫铜锅,竟然还有银骨炭。锅子烧起来,羊骨八角先丢下去吊汤,很快四面墙壁上结一层湿淋淋水雾,锅子里汤沫也跳起来。羊脂羊髓融在中央一团白气里,升腾、漫开,脂香四溢。
烟荷三日未进粒米,骤然闻见这味道胃里一阵翻搅,有些作呕。却见大圭和他几个兄弟挑起羊肉片陷进沸汤里,不一会儿夹出来,裹满蒜泥麻酱大快朵颐。
陈云隐吃的相对斯文,肉片在羊汤里过一下就挑出来,一并还涮了几块鲜嫩的笋子。见烟荷不动筷,他替她夹过一片烫熟的羊肉片。烟荷见碗中的肉片缀着白脂,没烫匀的地方泛起丝丝鲜红,胃里反酸,说什么也吃不下去。
“尝尝,就尝一口。”陈云隐的笑眼隔在一团烟气中看不真切。烟荷勉强夹起一块笋放在唇边啄了一口,植物原本的鲜润被浓重的膻气包覆,烟荷搁箸,忍着胸闷再不进一口。
陈云隐似笑非笑,啖肉呷汤,对一帮兄的们慨然说笑,目光却是望着烟荷:“早年间走南闯北,在北平最好吃这一口。冬天里多的是路边乞骸,不管,只管烧一只紫铜锅子吃涮羊肉。‘食民之骨、饮民之血’这样的乐趣,是何等的逍遥快活。”
烟荷闻言皱眉,他语尽凉薄,说得却堂而皇之、潇洒如故。又闻他接着说:“譬如你碗里这肉、这汤,我与众兄皆觉滋味鲜美无比,唯你觉得腥膻之气难以下咽。其实是因为,这是用你妹妹之骨血熬制的。”
烟荷一口胃酸不受控制地涌出来,她抬手挡掩,掌中一片稀泠泠酸涩陈腐之气。想到赵令愔死状凄惨,陈云隐竟拿她的骸骨熬汤涮肉,她弯腰止不住咳呕起来,吐不出任何东西,只盼把心吐出来才好。
毫无血色的一张脸因为充血从灰败到惨红,陈云隐抚背为她顺气,听掌下女子娇c微微,言笑:“是了,残红冷玉最堪怜。大圭,带烟荷小姐换身衣裳,那个人,想必也快到了。”
烟荷以为他说的是刘浥,蓦地抬眼瞪他:“陈云隐,你不仅丧心病狂,还好生卑鄙。拿一个女人威胁刘浥,”继而眼底一片寒意,“刘司令不会因为一个女人改变任何决定,尤其这个人是我,我的生死他毫不放在心上,你打错算盘了太子爷。”
“是么,”陈云隐淡笑,“到底刘浥比你更了解你自己。他会不会来救你,你说了不算,且等着看。”
大圭要带走烟荷,黝黑大手触及她时,陈云隐抚在女子背上的手竟没有挪开的意思。大圭愣了半晌,有些羞赧地搔搔头:“大佬,这里没有姑娘穿的衣服啊。”
“蓝蝴蝶的那些礼裙,随便一件。”陈云隐放开烟荷,言语间有些倦怠,“镇日里花我的钱置新衣,总该派上些用场。”
*
这几日烟荷终于洗了一回澡,沐浴后的舒爽让气色从她白的过分的素靥里透出来,梨花染霞,自清自艳。
礼裙是一早熨烫过叠放在澡间门口木凳上的,烟荷赤足踏出来,手足间带着遗落的水渍。她伸手拎起那一段薄绡,霜雾色的垂摆洋礼裙抖落开来,凌霄花一般,裙摆间缀着细碎的水钻。
她望着华服一声嗟叹。
也只是在心底。
烟荷穿戴好已是日昳时许,屋子里烧起了地龙,她并不冷。除却素无铅华,卫鬓楚腰,清艳不自知。陈云隐将她带进“鹤来云隐”,顶箱柜打开,内里一对乾隆甜白釉梅瓶轻轻一转,烟荷方知原来这方寸居室内另有乾坤。
柜子底板向两侧抽开去,露出石阶,地下是一间棋牌室,牌桌上码好的蓝筹骰子,昭示今晚的赌局。
烟荷跟在陈云隐身后走下台阶,见牌桌边已然盈盈立着一位小姐,模样稚涩,眉目娇怯,见到陈云隐极恭顺地叫一声:“大佬。”
烟荷瞧那眉目,只隐隐觉得面熟。鹅蛋脸子尚未长开,自得一团天真,只是衣饰琐碎,清水芙蓉强妆浓墨,已然坠入风尘。便听陈云隐唤她:“蝴蝶儿,给这位小姐装扮起来,务必按照沈参谋的喜好,戴白流苏蕾丝手套,白羽头纱。但披肩,要用靛蓝。”
“是。”蝴蝶儿娇声应到,过来拉烟荷的手,带她去茶歇室稍作梳妆。
进去没多久门外嘈嚷开来,恭迎声、会晤、客套话此起彼伏。
“小姐莫急,是沈参谋长来了。”蝴蝶儿柔声说道,将一簇白羽网纱戴在烟荷鬓间,端详时许,露出娇甜的微笑。
“你是陈云隐的人?”烟荷狐疑道。
“嘘,大佬的名字不可以乱叫。”她作势在唇间比根手指,“姐姐不是剧院的同行吗?”
“什么同行?”她可不是舞女。
“么关系啦,反正都是大佬的人,大佬给钱,供咱们玩乐。”
烟荷蹙眉,想这妮子大约年纪太小,心智未开,说起话来白痴的很。便也不与她多言,匀上脂粉径自走出去了。
牌桌边已经坐下一圈人,不少在抽雪茄。烟圈弥散,听闻这边有异动,众人的目光一齐向烟荷聚来。其中一人军帽搁置手边,头上微微谢顶,生就一副深刻五官,看烟荷的目光逐渐变得复杂起来。
陈云隐起身引见:“沈参谋长,幸会,这位是刘氏四太太,陆烟荷。”
沈君山听了大皱其眉,“刘氏遗孀 ?刘浥的兵现在应该度过了雍南,补给军需,向陇地进发。这个时候带个女人过来,凌鹤,我还真有些看不懂你。”
“牌局未开,自然有些看扑朔迷离。”陈云隐淡笑,折扇一展,扇骨存存分明。“今日大雪,刘军过陇地天堑,我将陆小姐青丝寄至,言莺困于笼中,若兵马折返,吾尚怜惜其羽。”
他说的释然,在场诸人却无不屏息凝神静听下去。敢动刘家太太,要挟西北五省总司令的,也只有他狷狂嚣张的青帮太子爷。
却听他续道:“我的手下来报,刘司令闻言只将青丝收入怀中,下令兵马不停,回顾者毙。是以刘军飞渡黄河,已至陇南,北望兰州,东取天水,陇地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