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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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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不受时光的播弄,尽管红颜和皓齿难免遭受时光的毒手;爱并不因瞬息的改变而改变,它巍然矗立直到末日的尽头。
我这话若说错,并被证明不确,就算我没写诗,也没人真爱过。”
烟荷淡淡念着,却不知这是学长写的还是从书里译来的。念了两遍没觉出特别的感触,到底觉得这诗句写得直白露骨了些。
情爱虽有金石之坚,却并非如此决绝不转圜。爱若如此赌誓,岂非成了捆绑人的枷锁。
她默默将诗笺又夹了回去。
她在宜安女中修习的是中国文学,母亲原是翰林之女,她自小受古典熏陶亦就多些。于英文无从涉猎便也谈不上兴趣,此时合上诗集,心乱之余终究有些遗憾。
未知大洋彼岸金发碧眼高鼻梁的洋人,他们花体英文印成的诗集里错失了多少绮丽的句子。
烟荷这样想着,竟幽幽睡去了。
翌日天方破晓,衙役提灯匆匆走下廊道,带过狱底森森然一片铁镣晃打之声。
“谁是陆烟荷?”他哑着嗓子问。
学生七扭八歪躺靠在牢房内,大都在不安的碎梦里。有的一夜未眠,哭累了,趴在铁栅口。此刻惊醒后听到叫的不是自己的名字,气息委顿地蔫蔫不说话,昨日的激昂奋进转眼荡然无存。
烟荷惺忪中听到有人叫自己,条件反射“嗯?”了一声,立时有两个衙役上前来开了厚重的栅门锁,拉了陆烟荷朝门外走。
“去哪里?”烟荷蹙眉一挣,却哪里挣得过两个汉子。左边的衙役将她胳膊给回一掰,“老实点,放你走了!”将到门口,把她朝外一推。
衙署外天光乍亮,晃的烟荷还有倏然的不适应。待她轻轻揉眼,才看清衙署前窄窄的街面上靠路牙子候者一辆马车。套车的人她认识,又不算很认识,是赵家府上的车夫赵四。
到此她一身激灵,人清醒了不少,看出这车确是在等她。
“四儿大哥。”几多年不见,招呼还是要照打的,且她心里是有些犯疑。
却不待她再开口,赵四麻利地迎上来,“十一小姐,老爷……请您到府上一叙。四儿是专程驾车来接您的。”
已逾中年的脸上竟难得扯出一抹微笑,烟荷看见,只觉鄙夷。
十一小姐……多么久远又充满讽刺的称谓啊……
她冷冷道:“他延请我就必须去吗?”
赵四登时变了脸色:“陆小姐,您不会还不知自己是怎么出的衙子?”
烟荷蹙眉。
她预先确实不知,但此刻已然猜出个一二来。寻思间赵四已打起了帘子,乌绿帘幔里两张条凳,像是早已安放好等待她的陷阱。
烟荷叹气,提裙走了进去。
*
总督府。
门开见影壁,自右而左轩陈开来,雕的是诸葛孔明身披鹤氅羽扇纶巾,并武侯祠金题玄瓦青柏森森。
她淡薄的印象里,幼时在府里生活,影壁右半边是留白的,只零星雕着几枝风竹。莫非这些年赵老爷在总督的位子上益发春风得意,要学那诸葛辅佐清廷干出一番伟业不成。
于这个国家,又有什么好处?
她在心底哂笑,移步走了开去。
天井里四方院,迎面迎上来两个丫头,年纪都不大,十四五岁。当先一个瞧见她,有些瞠目,后面那个手里犹抱了个木盆,好半晌垂眸细细唤了一声“十一小姐”,盆里的清水微漾着,快要溢出来。
这两人她认得的,府里大奶奶的丫鬟繁朵和竹漪。这竹漪原先本是她母亲的陪嫁丫头,也算是她们陆家的人。后来她母亲离了赵家,只带了烟荷走,竹漪不知怎的被收去了大奶奶屋里伺候。
烟荷无意深究这些,竹漪问她好,她也只动目以答。待要行步,那繁朵忽然阴阳怪气道:“哟,稀客啊,陆小姐回来了。这一听说要办喜事,人起的可是比鸟还早。”
竹漪慌忙抽出一只手来拽了拽她衣袖。
繁朵急道:“我偏要说,你不知道家里已经把她……”
“院子里闹什么呢?谁来了?”一眼望穿的假山石景错落后,七进堂屋正中徐徐走出个锦兰薄袄的妇人,盘髻间嵌着珠,右手伴着个丫鬟。那丫头生的神清气爽,一见是个伶俐的,对着繁朵和竹漪就道:“老爷在书房里会客呢,你们两个,平白在院儿里头吵起来,像什么话!”
繁朵收了声,气恼地嘟哝:“二奶奶的丫头管起大奶奶的来了!”但到底自己没理,且二奶奶卢桐正在滴水檐下站着,她家大奶奶却还晏起在床,等着她和竹漪伺候梳洗呢!扯了竹漪,愤愤便走,走时瞪了陆烟荷一眼,仿佛今晨的一切霉运,都是乍然远归的庶小姐带来的。
烟荷立在院子里,和廊柱下站着的卢桐打了个照面儿。
卢桐瞧见她一身素白的学生装,手里还拎着个书包,白皙清净的小脸儿上像是还不知晓家里为她做的安排。她也犯不着说破,就敷衍道:“呦,十一回来了。上课累不累?来,进屋里坐。”
“谢二夫人,我不累。”
话是这么说,卢桐身边那丫头瑟瑟赶忙走下台阶去,替烟荷拿了包,引她随二夫人往屋里走。
卢桐走在前面,不动声色。这“二夫人”从她口里叫出来,听着让人格外不入耳。
烟荷进了屋,才发现西侧枣红木案几旁,三夫人也在。不止她,她上头赵家的两个兄长,一个是大夫人魏桂引的独子,如今弄到地方侍卫营里混吃懒喝。另一个是二夫人卢桐的大儿子,念书毕业也有一两年,倒还闲散在家里研究什么经商。那二人靠在枣木圈椅里,时不时衔起案上果馔,探究的目光从她踏入门槛的那一刻起,一缕缕直追着她。
她心下诧异,厅堂里不会无缘聚集这么多人。若说是为了赵英阙以暴力手段镇压了请愿,从而获得清廷的褒奖,一夜之间加官进爵成了太后身前的红人,正厅里微微凝重怪异的气氛似又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