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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蝶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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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主编,这次的笔记大部分是林姐撰写的,我整理一下,今天下午拿给何编辑刊校。”主编办公室门口,烟荷见秋衢随意翻看那沓资料,于是向他汇报。
秋衢怔了一下,还没适应她用这样正式的称呼叫他,刚想替她纠正,又想到这里毕竟是报馆,还是注重些,便说:“好……”
见烟荷收起资料要走,又觉得意未尽,叫住她:“烟荷,林慧霏搜集的这些素材,你整理成一篇新闻稿,我让编辑部署你的名字。毕竟你实习期间还没有出成果。”
烟荷顿了一下,说:“这不好,我没进行相关的社会调查。况且,处于个人原因,我也不太想和刘司令有牵扯,哪怕是公事上的。”
秋衢听到后面那句,倒十分释怀,也不多劝,随她去了。
烟荷下到二楼,正好碰到林惠霏。“林姐。”她致意。
林慧霏是她好友林慧雯的姐姐,因为文采好,又在燕京大学进修过语言学硕士,来报社两年已经是“金牌记者”。出的新闻稿子篇篇都切中要害,社评犀利,偶尔还夹带诙谐的反讽,但凡蓉城有影响力的新闻事件,都让她到一线采访撷英。不止《参考消息》,别家报社也时常抛投橄榄枝,向她约稿。
林慧霏最看不上的,就是烟荷这种靠“关系”进来的人。她认为这和没文化的小明星媚男,然后带资进组没太大区别。
在这楼梯转台方寸地儿狭路相逢,林慧霏的鼻子快要翘到天上去:“何编让你整理我写的纪要,你行吗?”
“我尽力,林姐。”
“刘司令新任,这是轰动蓉城,乃至轰动整个西北五省的大事件。写不好,主编们都是要担责任的呀!”
烟荷默默听着,习惯性垂下眸子。
“当然,你不用担责任,尽有秋主编为你担着,可你要为报社着想的呀!不出彩,我们拿什么和别的报社竞争?”
说到底,是怕这出名落好的差事让烟荷截胡。
烟荷便将手中的资料递还给林慧霏:“林姐,我新来的,写这么重要的稿子估计有压力。”后面的话她不说下去。林慧霏没想到她这么清高,违心地把资料推了推,一面暗自衡量她会不会跑去主编那里诉苦告状。
烟荷把资料整个交在她手里:“林姐,您安排部里其他同事,正好,小杨那里娱乐版面需要我帮点小忙。”
林慧霏满意地踩着坡跟皮鞋上楼去,噔噔哒哒的。烟荷下了半道楼,没来由想起道路上偶遇刘浥那身劲挺的戎装。
刘司令,今非昔比。
他那个人,大约穿戴庄重的戎装和肩章,就自成一段传奇。无须过多的笔墨,他的枪、他的手段,让秋枯冬盈的季候甘为底衬。他站在梭梭簌簌的银杏树下,踩遍地堆金,站在一片青黄之间,从檐帽、制服、直裤、马靴都透出深重的浓绿。
烟荷能有所忘,却忘不了军阀二字的底色。
她眼眦发涩,抬手揉了下眼,手上沾染的铅墨扎进去,又蛰又苦。
迎面差点撞上个人,来人见是烟荷,匆促交代道:“陆烟荷,星海大剧院出人命了,是个当红明星。好像摄影师已经去到现场了,人手不够,你也去,帮忙搜集素材。”
“好。”烟荷应到。眼里出了点泪,她看面前错身的姑娘有点模糊。正好碳素墨水笔和速记本都在工作服口袋里插着,烟荷也没多想,径直就拦黄包车去星海大剧院。
黄包车一路飞奔把她送到星海大剧院,远远已看到门口聚满了人。
烟荷跳下车,事故现场拉起了黑色围挡,人声吵嚷说警署的人马上要来。围挡外已经站满了别家报社报的记者,相机快门对着圈出的一小方空地频闪。
烟荷轻轻拨开人群,没看见报馆的同事。清冷的地面上结一层薄霜,一个女人脸朝地扭曲地扑躺着,身上随意搭一条脏污的披肩。
戏服还未换下,干涸的血迹从她x下绵延出来,将严霜消褪成稀零的色泽。
触目惊心。
她青丝委乱,脖颈仿佛遭受重创,一杠紫痕。脊背上坑洼没一处好肉,遍是污红。她的肩胛骨被人剔去了,手法残忍,行凶者是个追求极致的疯子,要她一整扇蝴蝶骨,便将脊柱从脖颈处砸断,生生将女子最魅惑骨感的地方挖了出来。
血痕横流,只有耸挺的香肩在血污里显露森森洁白。烟荷几不忍看,强忍着肚中的吐意掏出速记本,准备详细记下遇害者的情状。
适时接连不断的警笛长鸣刺入人群,围观者自动分开一条车道。烟荷也避在一边,面前开进来一辆警署汽车,尖锐刺耳的鸣笛几乎划破她的耳鼓。
汽车四面开门下来四个人,两个提着警棍,粗暴地恐吓围观者,硬是把包围圈扩大了一倍。两个直接迈进围挡,一人将地上女人的披肩扯起,低头看了看,似乎受不了腥味,嫌恶地掩住口鼻。一人挪动几步草草看看,对四下说:“是舞台事故,被硬物砸伤的。”又对他同僚呼喝:“走,进去看看。”三个人有模有样地走进剧院,一人留在原地,挥手赶鸭子似的叫人群疏散。
烟荷瞠目,那歌女分明遇害,警官怎能在青天白日之下信口开河,而围观者竟无一人发声。不少记者依言散去了,仿佛再没什么热闹可看。烟荷立在原地,脚心透凉,怎么也挪不动步子。
不多时,进剧院的三个警官出来,云淡风清地说问过舞台管事,确实顶架上的霓虹灯不慎砸落,这个伶人正在后台练曲,砸到她实属意外事故。
外面一直站着的那人闻言,便准备要收队,睨了一眼地上的女尸,说一会儿打电话叫清管队的收拾了。
何异于草菅人命。
烟荷立在遍身是血那女人面前,双腿不住打颤,周身冰凉。第一眼觉得尸体的样子可怖,不忍卒睹,眼下却什么都麻木了。
绛朱枯涸的血色缠绕着质弱的女人,和刘浥子弹破膛射杀时的一点猩红不同,枪口绝命不会漫出大片的血,死亡来的普通、平淡,一生峥嵘和激斗都定格在枪响的前一刻。
而这个歌女不同,她没有反抗,没有防备,取她的性命像践踏蝼蚁一样容易,她的身后事又扔在寂寥的寒冬何其潦草。
烟荷走上前去,压抑住x口闷胀的疼痛,将她被血糊硬的发丝拨开,轻轻翻转过她的脸。
她头顶劣质的翎花已经碾碎了,鼻骨也碎了,人中一道浓血。烟荷惊叫出来,手下意识地弹回来,然后抱膝瑟缩在地上。
好久她才又伸出手去,从女人的眼窝处抚下,手心一摊腻滑的眼彩,她带下她的眼皮。
“三姨……”心里一个声音一直在颤。
地上死去的女人,是她的三姨娘谢湫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