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玫瑰》梨亭不悔

2、红枫

　　她步履匆匆，很快越过了结伴笑谈的女孩子。刘浥偏离开目光，自幼严苛的军事化教导让他意识到这么盯着女孩子腰看十分不妥。

　　他肃了肃心神，可黑如墨、白如玉，再洒上一点金箔色，他的脑海里浮现出伦敦阁楼上的钢琴键，黑白交错间律动一曲《绿袖子》。柔婉致美的曲调奏响在耳边，而夕阳薄光恰好铺进窗来。

　　再一晃神，前方白顶教堂上硕大的欧式挂钟时针约摸指向六点，白衣女学生间掺杂了不少蓝衫乌裙的女同学，渐渐也有男孩子，清一色着立领绀色褂子……

　　人潮密集起来，忽然前方一声暴喝，有两队工人装束的汉子扯着横幅闯进学生中间，横幅上红油漆刷涂的大字写着“归还铁路！还我路权！”

　　不知是谁扯破嗓子粗犷大喊：“老佛爷要将铁路主权收归国有，川汉铁路要完了！成都要完了！”

　　刘浥眉头一皱，果然人群顷时骚动。少男少女们血气方刚，极易被煽动，“铁路国有”也是早已刊报耳闻的，人民颇有不忿，此刻一经引导，势如席浪，学生们纷纷扔掉书包，高喊着“归还铁路！还我路权！”加入了游行请愿的行列。

　　所过之处声势浩大，不断有学生、商人和布衣加入。刘浥敏锐地盯着最后混进游行队伍的那几个人，手暗暗靠向腰间。

　　前面几个是革命党……而那几个，应该是流氓。

　　他的瞳仁此刻像狙击枪目镜前的瞄准器，死死盯牢跟在女学生身后的三个布褂子。不出所料，没走一程，有人从口袋里掏出暗藏的匕首，银亮的匕尖就要往一个女学生腰眼捅。

　　刘浥眯起眼。这种时候，他一般都会果断掏出枪，扣动扳机，等子弹出膛，然后等目标一枪毙命。

　　不到一秒的时间对他来说已经算是等待。在英国无数次训练，开抢中靶是每日最机械最平常的事。

　　可这里是成都三峨街，眼前大多数都还是单纯懵懂的少年人。

　　刘浥缩回手，下一秒，手臂暴长，在刀尖将将碰上衫子的刹那，一转一扭，“咔嚓”扭断了那人的腕骨。

　　而后适时地夺过短匕，抹在那人脖颈上，凌厉的目光警告他最好不要要发出任何声响。

　　既快且狠，刀口被救的女孩子甚至懵然不知。

　　这世道……革命党公然示威游行，也忒大胆。市井流氓煽动学生制造混乱，别有用心。

　　“烟荷？”

　　有个纤细的女声叫住了匆匆前行的女孩子，很快湮没在嘈杂里。陆烟荷侧首，“慧雯？”

　　人群里隔着两三个人，立着个蓝衫窄袖的女孩子很热情地打招呼。

　　陆烟荷被人流逼迫向前，只得回眸道：“街上乱，我们早些回家安生。”

　　林慧雯又说了什么，便被挤到两个男孩子身后去了。

　　慧雯是烟荷诗朗诵时认识的外校同窗，两人一道逛过街，算是相熟。她家里原也有几位姐妹是在念书的，只是身份不同，大都送去了沪上。有的学医，有的学习影视艺术，大学便要出洋。

　　烟荷是府上庶出，家里兄弟姐妹多，老爷的俸禄不可能照顾到每一个人，她读女中的学费还是母亲卖针线刺绣凑集的。

　　前方人流淤滞，烟荷愈发心焦，原想着下了学赶快回家照看母亲的，灶上的药还等着她煎。母亲自打去岁冬日里伤寒，今春儿断断续续一直不见好，身子是愈发单薄。

　　叫人揪心。

　　烟荷踮起足尖，想看看前方情势。突然最前面围上一群官兵，手持枪和长刀，将人群拦下。大约是成都府衙的，对着闹事群众说了几句恐吓之语，还有人要激进，被生生砍下一条胳膊。

　　人群顿住，朝后略缩了缩，学生们爆发愤愤之声。

　　衙官扬言要把闹事的学生全部抓起来，关上几天。学生们自然声嘶力竭地抗议，可几个衙役一扳一押，带走了为首的几个学生。

　　其余有鸣不平强出头的也一并被押走了。陆烟荷本想趁乱溜掉，可被身后一人一挤一搡，就有官兵上来架住她纤细手臂，巨大的力道拽着她朝衙狱走去。

　　衙署。

　　获押的学生挤在四方大厅里，犹自忿忿不平。通判一拍手中狱尺，惊堂之声终于让厅堂内有了暂时的肃静。

　　烟荷不假声色地冷然四顾，见简州府署大堂三楹、两廊各五楹为六科房，其后有内室、翼室倒像是才修葺过。

　　再瞧那通判，开口官腔一脸倨傲，就知道是得了上头的授意，狐假虎威非要惩治了他们不能甘休。

　　也就懒言，静待发落。

　　果然简州通判一番训斥，“猪狗不如”之类的污言秽语又在年轻激进的学生之间激起了一番不小的风波。

　　最终仍是以衙役纷押下狱收场，并挑了几个刺头狠打二十大板。

　　烟荷不用人押，顺着人流走进湿冷冷的牢狱。同狱的还有一干学生，勾结在一起大宣陈词。烟荷捡了个僻静角落，交手蜷曲着身子委墙坐下去，一天的疲乏袭来，百无聊赖中透着未知的恐惧。

　　谁也不知道他们会被关到几时。

　　天色渐成漆墨，隔壁胆小的女学生开始哭。泠泠啜泣声惹得人浮躁，但凡有点家世的，开始想方设法联络亲眷找门路。

　　烟荷心底一片荒凉的沉静，跟眼前一团黑暗一起，坠入壁间席间湿漉漉发馊的霉味里。

　　但愿母亲仍在昏睡，不要知晓她的处境。

　　侥幸的心愿，苦凉的悬坠感，她想清清脑仁。抬头，走廊高悬的一盏煤油灯在墙壁上晃出飞蛾硕大的影。昏黄暧昧的光晕一小片笼在她膝头的布包上。

　　她就着灯影打开书包，里面一卷白日午间秋衢学长赠予她品评的新诗赫然躺在一叠课本之上。

　　莎翁的《十四行诗》。她还没来得及翻看。

　　此时拿出来藉着灯晕，翻开扉页，上面有秋衢学长隽雅的题字：友谊与爱情。再往里翻，密密匝匝的花体英文她是看不大懂的。

　　也就匆匆一翻到了底。

　　底页里滑出一张信笺，印着沉沉红枫叶暗纹，上面用墨蓝自来水笔极工整抄写着一些字句，字迹倒是她识得的学长的亲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