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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穹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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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瀚握住电话的手不住颤抖,他回头看了一眼刘浥,少帅仍在寒风中伫立,手里夹着烟,团团白气不知是烟圈还是鼻息。隔着玻璃棚,仍能感到一点点侵蚀他体温的冷意。
刘浥焦躁地等待着,方瀚额间手间全是汗。他回了个“是”,下意识就想快速把电话扣回去。可话筒即将触碰到弹舌,他勉力抑制住沉痛,调整语气道:“少帅,您的电话。约瑟夫医生说,赵夫人病危。”
刘浥几乎是冲上来夺过电话,话筒捏在手里,金属漆壳也要被捏碎一般。“喂!约瑟夫,我是刘浥!”
电话里的声音充满哀悼:“Austin,不幸你来晚了。病人已经离去,去到天堂极乐世界。”
话筒紧紧捏在手里,紧的透不过气。那头的声音渐渐飘远,与脑膜之间隔着絮絮云雾。
那声音方瀚也听见了,似一道不轻不重的判词,把阴阳的生痛悉数枷铐在年轻少帅身上。
玻璃棚上氤起白雾,细小的雪霰开始从洞开处扑入,湿凉凉钻进颈窝。刘浥都快要气窒,约瑟夫的声音又拉回来:“Austin,温慈的中国女人留下一句话,今生爱你,来世还念。惟祈你放过烟荷,她活的太苦,绝不该姓刘。余生蒙秋先生照顾,她不扰你,你不扰她。”
陆苒霭至死把他认作刘泗。秋先生还是刘先生,他没听清,也丧失了追究的力气。
刘浥深吸一口气,气憋在胸肺里,久久呼不出。
他姓刘,她不该姓刘,他不知道今后要怎么面对她。
细雪吹在他的帽檐上,在他眼前结成一道湿幕。晚秋的街道好似一下子进入隆冬,人影稀少,汽车刺目的探灯打来,雪舞如萤。
他蓦然想到一句中国诗——“须信从来错。”
以前觉得是东坡过于矫情,却原来,他也逃不开这尘网。
*
桌面上的电话响过一串清脆的铃音,烟荷下床去接,顺势从窗帘间窥见纷舞飞雪。分神间,电话铃断了,方寸之间更加岑寂。她心头“突”地一断,怔怔望着那部电话,觉得有什么东西彻底割去了,空落落的。
珐琅也忘记了通禀,惊慌失措地夺门进来:“烟荷小姐,秋先生堵在门外,说是、说是今晚一定要见到你!您快去看看吧,七少也在!”
烟荷看着她煞白的脸蛋儿,发梢上依稀沾着莹亮的水珠,手指尖红彤彤的。“发生什么事了?”她问,没等到回答,就听见秋衢的声音穿过帅府的重楼,响在她耳边:“烟荷!是不是这个军阀头子软禁了你!你不要怕,我粉身碎骨也会去救你!”
“烟荷!你说句话!”秋衢的嗓音陡然提高许多音调,有些破音,被雪雾蒙上一层凄迷,显得十分哀恸。
软禁……
她直觉出事了,身上还穿着单薄的蚕丝绸衣,她踩着鹅绒拖鞋,不管不顾地冲出去,下楼梯时几乎踩空。
敞开一线的刘府铁栅门前围拢许多人,她一眼看到刘浥的背影。他持枪,动作勾勒出腰部和肩部健硕的线条,枪口对准一个青木色长衫文质彬彬的身影。
“刘浥!你住手!”她惊呼,穿过重重人群,挡在秋衢面前。
刘浥回眸,夜雪下,她瘦削的身形如折翼的蝶。白绸蹁跹,惊扰细雪,赤裸的脚踝、散落在腰际的青丝,让刘浥只觉黑愈黑、白愈白,天地间通透的只留一个她。
恍神间她已经站在他对面,锁骨在风雪中发颤。她竟以为她能护住身后那个男人,刘浥在心底冷笑。
秋衢乍然看见烟荷出现在他身前,双手护住她的肩。
刘浥眉头一紧。
“秋衢学长,发生什么事了?”烟荷强抑着剧烈的心跳,柔声问。
“伯母,故去了。”
“什么?”烟荷脑中被一道亮白的闪电击中,眼前被茫茫雪舞氤成一大片空白。
她缓了片刻,脑仁刺痛,“你说什么?”
“……烟荷。”
秋衢的眼镜片上结满朦胧白雾,因此烟荷看不清他的眼神。
“陆伯母,凌晨四分,死于肺癌。”秋衢尽力控制声音和情绪,怕刺激到她,也怕自己再次坠入剧痛。“但是烟荷,你别怕,我答应伯母会一直陪着你、照顾你!”
烟荷空洞的眼眸中只映满雪光,回答不出任何词句。一颗硕大的泪珠在细雪中坠落,十分醒目。
刘浥深深皱眉,持枪的手没有丝毫动容,紧握枪柄的指节暴露在夜雪中,泛着青白。
秋衢在把烟荷往身后扯,这一动作激怒了刘浥,他沉声道:“少在这里作张作致,你真以为我不敢开枪!”
秋衢愤怒,奈何长年的文学修养让他讲不出什么激烈言辞。他的表情十分激愤,鼻息间的热气不住散开在寒冷的空气里。“烟荷,就是他!”他指着刘浥,声音因为愤懑而带颤,“我到病房的时候,伯母弥留之际念着一个字。我贴耳一听,是个‘刘’字!”
一声枪响直冲长夜,秋衢最后的尾音打了一个荒诞的磕绊。
唇边一股血腥味,原来他还是怕的,吐字间咬破了唇皮。
烟荷听见了那个“刘”字,剧烈的爆破声震裂苍穹,又于她遥隔天堑。
刘浥一枪直直打在夜空中,雪急了些,裹着硝烟狂舞。
“滚出帅府!”他已经极尽克制,枪口再次指向秋衢。见他不为所动,拇指在直冲胸肺的怒意下失去控制,接连在秋衢脚边连放数枪。
子弹打在濡湿的地面,爆响和硫磺味都闷闷的。秋衢的心脏已经快跳出胸腔,腿颤抖,到最后只能闭气双眼。
“刘浥!够了!”烟荷惊叫。她回转过身,单薄的绸裙已经被雪霰沾湿,纤细的身子愈发孤瘦。泪痕顺着下颌绵延进锁骨里,苍白到极点,如同世间所有无力的苍白都集于她这里。
刘浥的枪口有些失焦,他发现枪口下是一团羸弱的白色。白色玫瑰瓣委于尘泥,零落的破碎让他隐隐作痛。
烟荷看着他,看定他,用她泪痕干涸的双眼。她眼中让他清偿的恨意和落肩的融雪一样,湿冷又贴覆。追着他握抢的手、他冷硬的眸,把他逼进一方只存残念的窄仄天地。
他很想解释的。
但他好像只会让她伤心、让她哭。
所以,不等她开口,他下了枪。俯瞰眼前的人,冰冷的说:“你走吧,陆烟荷。”
这大约是他能给她最好的结果。从此一刀两断,天地干净,他刘浥和陆烟荷再无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