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玫瑰》梨亭不悔

27、冬雷

　　余下七日，烟荷常在那一方书室度过。刘浥会托霍希捎带些浅薄易读的西文书册给她，有札记、旅注、绘本，甚至法国巴黎的时尚杂志。

　　她都会翻上一翻。因为不喜走动，总是对着敞阔的落地窗，从熹微蒙翠到云霞苍茫，一待就是一日。待月影上来，才堪堪扯上纱帘。不知是贪看窗外景色，还是怯于面对内心的孤独。

　　刘浥晚间抽空来教她单词。两人并坐在暖桔色的纱灯下，临着书案，他握着碳素墨水笔，流畅地写下一行又一行瑰丽的词句。

　　“are we a moment, or a lifetime？”

　　“There is no escape. The whole world is drenched in the memories of you.”

　　“Even after all this time, you still give me butterflies.”

　　……

　　烟荷的余光收拢他凝神握笔的动作，从指节处的淡淡薄茧滑落到铱金笔尖，纸上流泻的字迹铸错丽水，银钩铁画。他英武的神气丝毫不至侵犯文字该有的宁致，反倒是他的人，放下枪，也作翩翩浊世佳公子。

　　刘浥犀利的眼风扫来，惊破她走神。烟荷慌忙将目光规矩地落在纸上，却才逃开他的身影，又闻磁沉语音。刘浥的嗓音天生低沉，说话时会显得严词厉色。可换作英文发音却是出奇的抓人耳模，沉邃、优雅，如醇郁的红茶。

　　她渐渐认得一些词，从书中窥见或宁谧或光怪陆离的世界。而最驰往的，还是最初那本《玫瑰集》。因为热烈、因为虚妄，玫瑰营造的世界里不仅有爱情，还有她求而不得的自由。

　　“烟荷小姐！”霍希忽然贼兮兮地闪进来，手里夹着一本刻本，银霜的缎面挑着沉碧的羽叶，装帧考究。

　　“霍希，这几天不必再送书了，手头积压的尚看不过来。”她浅笑，身后衬着融融灯光，垂肩青丝撕出细碎的毛边儿。

　　七少这哪里是让她看书，醉翁之意根本不在酒嘛！霍希嘴上笑得爽朗：“少帅求材心切，盼着烟荷小姐早日在外交太太团里叱咤风云。让整个蓉城街头巷尾都知道，帅府出来小姐，那是古今中外欺珠碾玉……当然，我说的有些夸张。”

　　他把书工整的摆在她邻近的书案上，慧黠挤眼：“烟荷小姐，别的都可以不要，这一本，您可一定要收着。没事放在枕头边儿，睡前看两眼，包您不亏！”

　　什么时候，刘府的上人下人们，都称呼她“烟荷小姐”。鲜少再提及她原本的身份——四太太。

　　烟荷狐疑地看着霍希，抬手将书略翻翻，目光才移至书封上，就有些愣住了。

　　涓静柔密的玫瑰叶将月白底衬洇的有些泛青，书角一隅的两个小字抢着跃入她眼中。

　　“洗凡”。

　　如果说白玫瑰纯粹绚烂，那玫瑰叶则沉敛蕴藉。绿意似他夜来时不及换下的苍绿制服，又似他拂晓时匆匆离去戴上的冗沉军帽。

　　霜白像她收在枕下的枪，“翻霜”上镂刻着相同的名字，两重底色都是他。

　　她匆忙翻开书，是康月书局出的私刻本，印刷比官刻要精致许多。

　　书里是《玫瑰集》的译文和注疏，大多录自刘浥的心得，一并也有她和他共同探讨的想法。白生生的纸页，字里行间却收容了灯暖衣轻的静谧时光。

　　霍希的声音从身后又响起来：“怎么样，少帅为了给您作译，可花了不少心思。而且，我悄悄告诉小姐，”他故意把声音压低，“七少要求书局只印这一本，多了犯法！”

　　烟荷的耳颊不知为何有些燥热，“霍希，”她叫住小伙子，“你们少帅呢？”

　　霍希一听乐了：“少帅啊，说今天有事，就不来了。”

　　*

　　刘浥回来的路上怀表指针指向十二点，今夜他去拜访白姓前辈，商议雍南商道的设想，结果却不甚满意。

　　白玟是个脾气古怪的五旬老者，商人出身，斯坦福大学商学院的名誉教授，近日来成都勘察一家布料工厂。其名下共经营六家实业，牢牢掌握雍南经济的命数。

　　比起学识和财力更吸引刘浥的是他的眼光和头脑，挺进西南的谋划已在他心中织成一张致密的网。他是狼，狼怎么可能一味蛰伏退守，吃掉沈系是志在必得的囊中物。眼下时机将至，沈君山受京津一带大小军阀骚扰，不胜其烦，他有把握来个南北夹击让他左支右绌。

　　能得一线阙口，南伐必定势如破竹。

　　可打仗需要钱和胆，军火、辎重、补给，他欲借道雍南，让雍南物华富庶之地成为西南战场的大后方。

　　白玟听毕嗤之以鼻，臭骂他这是想发战争财。白氏在雍南的势力绝不会为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利用，还放话，他兴办实业二十余年，军匪想要染指民生是痴人说梦。

　　起初还有香槟奉上，后来酒撤了，老头下了逐客令，把刘浥轰出去，气的方瀚要拔枪。

　　午夜时分街道清冷，墨穹无月，疏星藏进云层。他拢着烟快速嘭起火机，幽蓝火苗一窜，烟草苦涩又熟悉的味道卷着鼻息吐出来，压抑又舒畅。

　　额前一点凉，他抬眸，也不见雨针。酒意未消，风一吹，肺腑里寒透了，脚下倒还不至于打摆子，方瀚跟上来，解下大衣要给他覆上。

　　刘浥摆手，眼见到了春熙路岔口，他脚步一转，“我去辰希看看。”

　　“很晚了少帅，”方瀚迟疑。接连三天陪同少帅为西南补给奔波，铁打的身子也吃不消。

　　刘浥也疲惫到极点，看见街角的电话亭，顿了顿道：“那挂个电话，询问海关有没有批准放行。”

　　方瀚才省起是空运医疗器械是事，也顾不得时间太晚，拨动转盘去了一个电话。

　　“嘟……嘟……”的盲音，理事人没好气地回复说电话占线，前一个四川成都的电话刚接进来。方瀚正奇怪，电话线接了进去，听筒里却是一个混着蹩脚中文声音：“Austin少帅？在吗？I\'m Joseph.son，病人病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