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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新诗 ...

  •   茶喝过一泡,味道就淡了。刘浥正好浏览完今日的报纸,顺手签了两份公文。

      暮色渐起,他觉得该去看看烟荷。

      走进卧室窗帘半掩着,床头蜀葵色印花纱灯铺一层暖黄的光。烟荷小小的人偎在窗台,绿云沉腰,露出一寸雪颈和舒垂的葇荑。

      刘洮的衣褂之于她有些宽大,玲珑藏在绸云里,别有韵致。他走到她身后,她没察觉,看来是小憩过去。

      刘浥的目光淡淡落在她身畔,很轻易看到书柜里绛红的书。书齐整的插放在三册资本论旁边,他将书抽出来,一翻,凝起了眉。

      “I tried so hard to be whole for you but it turns out”有很多种译法,如“我尽力为你保持完整”。

      昨天他读到这句,为葳尔蒂恩追求极致浪漫的情愫感染,有了落笔的冲动。只是来回斟酌皆不得西语魅力,忽而灵光乍现,将之译为“倾君完璧”。

      这个“倾”字,竟取源于“璚倾”。赤色有缺的美玉,白璧无瑕的执念荒诞不经又支离破碎。美人的极致绝不是珠玉草木,再美也是死物。怎么也得…似眼前这般的,有气性、又十足清冷……

      他打住这些起心动念,心底涌生一股自厌。然而他刚想移开目光,却注意到笔墨后一弯纤纤纸痕。弦月一般印在未译完的诗句后,“you like me better when I\'m in pieces”一句他一直毫无头绪,眼下更是心池吹乱。

      或许是身后长久的注视被烟荷感知,她悠悠转醒,看见刘浥的一刻烟眉微蹙。

      雪面上印着清浅泪痕,许是梦到了不好的事,她不自知。刘浥想拿帕子给她,却矛盾地克制住自己的手。

      “你看过这些诗了?”他见她的眸光虚虚落在书册上,将原本心照不宣的事问出口。

      “嗯。”烟荷点头。

      “觉得如何?”

      她又摇头:“看不大懂西文的。”

      便是只看到“倾君完璧”四字。

      刘浥复打开书,移到光亮处,“我教你。”

      烟荷一怔,却听他已吟出一句英文。深沉连贯的异国语言并不难以接受,刘浥说,“但我的破碎更令你神往。”

      “什么?”

      “倾君完璧的下一句。”

      “何念碎琼。”

      刘浥心惊。

      她悠然吟哦出诗句里冷静的凉意,和他此刻的心绪别无二致。玉珏合璧严丝合缝的契合感,一触即离,留无尽疏离怅然。盘桓心头,挥之不去。

      “烟荷……”

      两宿的高烧夺去面前女子的唇色,她面颊泛白,眼神很难聚焦。

      刘浥探手上去,覆在她额头上,轻轻试了试。

      烟荷瑟缩,没躲开,深蹙了眉。

      “烧退了的。”刘浥侧目,淡淡说,手不自然地插进衣兜里。“你精神好些,很该学学英文的。帅府的四太太,今后少不了和驻华大使或外交官的太太们打交道,抽空我教你。”

      烟荷不置可否,岔开话题:“刘浥,我想今晚去看看母亲。”

      刘浥顺手把诗集搁在窗台上,没塞进柜子。“伯母尚在医院接受治疗,情况基本稳定,你养好了,我送你去探她。”

      “我早已好了。”她直起身,还不到他下颏高,枯寂许久的眼眸终于恢复些许清透。

      刘浥盯住她看了一会儿,没多说什么。“霍希,备车,送陆小姐去辰希医院。”他向下属命令。

      霍希急急火火的跑进来,“少帅,快九点了……重点是,车派去接程公子了,您忘了?”

      “没有不会去借!”刘浥厉色道。唬的霍希直犯难,“这……四小姐跳舞去了,这、这,我想想……”

      “不用想了,去领二十军棍!“

      “少帅!”霍希快急哭了,咧开一口白牙讨饶。无辜的眼风有意无意瞟向烟荷,“陆小姐,属下背您去吧!”

      烟荷被这么一闹,有些尴尬。探病的事只得作罢,总说不上来哪里有异。

      刘浥和霍希出来,霍希带上门,转眼冲刘浥狡黠一笑:“少帅,我配合表演还不错吧?一会您要奖励我吃春熙路的糖油糍粑、麻辣霸王兔儿当做宵夜……”

      “吃什么,器械和药品还没上空运,好好想想接下来几天怎么挨。”

      这个挨字很微妙,表明隐瞒烟荷小姐这件事他无法,还得靠他。霍希在心里偷乐,万事独当一面的少帅总是在这些小事上手足无措。

      “我说,少帅,病人不能送去英国吗?非要把医疗器械运过来,费老牛鼻子劲儿。”

      “病人不方便转移,况且……你哪来那么多话。”

      “哦哦哦,晓得晓得。”霍希扮乖巧,却腹诽,明明是怕烟荷小姐兴师问罪。东窗事发、纸不包火,任他是少帅也没辙。

      走回书房经过一段廊阶,冷星如玉。刘浥狠闭双眼,酸涩感和突如其来的黑暗让他找回片刻安宁。

      陆苒霭昏迷了,在做透析。今夜他有些抗拒再去医院,为什么,自己也辨不清。

      昨天亲自去找约瑟夫商谈病情见到陆苒霭,面容温润的少妇周身缠满输液管,浮肿的只剩一摊皮肉。

      甫一走进病房她将他认成刘泗,浊泪喷薄,说一桩孽缘辗转几十年,如今是他负烟荷良多。

      他无意间听闻其中秘辛,心绪波澜。陆苒霭凄怆的怨怼自那夜以后刻进他心里,成了隐痛。

      烟荷是两株草药换来的。

      陆苒霭对刘泗的畸恋、刘泗的私心,想要占有她肖似亡妻的一抹神韵。

      而她都甘愿。她从走进司令府、走进桐荫轩的那一刻起就没有了自我,只想要草草过完悲凉的一世。

      无怪她有些恨他。

      三年前清阴下惊鸿一瞥,白纸一般的女孩子是未染釉质的瓷胎。两年间家国飘摇,她的钝痛直到刘府破碎时方曝露出来,她想走,他也该放她走,却拗不过心湖间粼粼起伏的不舍。

      他很想要补偿她,可陆苒霭的病情,只怕随时都是击溃她的一道惊雷。

      他想挡、想挣、想抵抗。却原来经历十四年,他从稚涩少年到枪林弹雨、波云诡谲中胜出的强者,又一次尝到凉薄凄离的滋味。

      是为琼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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