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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烟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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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浥耐着性子坐在车子里等了一会儿,见那男人开始抢着结账。烟荷坚辞,连手中的两本书也放回在收银台上。男青年自然不许,一番拉扯看得人头痛。本以为总能有个结果,谁知男青年又折身钻进书店里找什么,留烟荷一人站在门边向内回望。
幽沉的雪青色,衬着脑后油润的一根辫子,这情形比之某日落日斜阳间的那一道,更添了惆沉的韵致。
她的青丝更加悬长,刘浥想着,见烟荷回过头来。她没察觉到他的存在,眸间一闪即逝的落寞很好地藏进眼底,轻轻垂下头。
这个动作终于让刘浥意识到,他一介武官,实在没必要枯等在街边,看这出杂而无味又剪不断、理还乱的叙旧戏码。
遂踩脚发动车子,掉头原路回去了。
一路上刘浥的情绪像排气尾管,一筒一筒的他自己都烦躁。好容易开回晏园,晏秋尚有些融烈的日头终于从天中偏了偏。
他甫要进门碰上沈予舒。
这人方侍弄完花草,一身清香。清矍泛白的腕骨转动轮椅,艰难地碾过卵石小径。阳光散碎在他绀色且半旧的燕尾服上,跌落在腿边,又被轮椅不和谐的嘎吱声碾于尘下。
刘浥注意到他苍白的手臂上结着一道痂痕,深褐色,深入挽起的西装袖。胸口的闷气陡然寻到了泄堤,他迎面堵住沈予舒。抬起脚狠狠踏住踩脚板,迫得轮椅骤停差点翻仰。
沈予舒把住扶手,怒目道:“刘浥,别欺人太甚!”
“沈仲怀!你是不是对我四姐动手了?”
沈予舒对上他神经质一般的目光,顺势也看到了手臂上残存的伤口。
“我四姐侧颊和手臂上也有一道,你说,是不是你干的!”他揪住沈予舒内里衬衫的领口,因为常年坐卧的缘故,他没有丝毫反抗之力,整个人就要被刘浥拎起来。
明知他来找茬,但更多的是羞愤。沈予舒咬牙切齿:“不要以为你现在是刘姓少帅就可以为所欲为!”
刘浥哂笑,手中忽然撒劲,让沈予舒实实在在狼狈地跌进轮椅里。“你说的没错,我现在是刘姓少帅,这里很快就会扩建成刘氏官邸。而你,沈予舒,永远只是刘氏麾下见不得光的一条狗。”
他骄矜又带着不可一世的痞气,大剌剌和他摊牌。这话含沙射影,不能不算狠了,激的沈予舒牙齿打颤。
刘系势力未雄,此时激怒沈氏不是明智的做派。但唯有此举能暂且镇住沈予舒,让他不敢轻易在四姐身上下刀子。
所以,哪怕撕破脸面。最重要的是,刘浥今天,似乎心情不大好。
沈予舒艰涩地偏转轮椅,绕开刘浥。肩头擦着过他胁肋时丢下一句话,“刘浥,你和我的棋局未完。我沈予舒立誓与你对弈到底,输赢不论,生死不算。”
刘浥抚了抚腰间枪匣,麂皮匣套瘪下去,翻霜送了人,他亟须一把新的配枪。
轮椅和石径龃龉,仓皇远去。一通发泄还是没能让他胸臆间的愤懑纾解几分。
这一日,无功而返,他到底在干什么?劝说自己烟荷歇在她母亲家了,自己不便打扰。可她明明是刘家的四太太,这么信意跑到外面去,叫他忒没面子!
“方瀚!”他喊自己的副官。
“到!”肤色黝黑的年轻小伙抻手敬礼,从值岗一路小跑过来。
“开我的车,去把烟荷小姐接回来。”
“是!”方瀚习惯性道是,但转瞬有些为难,脚步还是麻利的跑向刚停下还热乎的轿车。
“慢着,回来。”
刘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别扭过头仿佛换了个人。
“去和霍希商议一下川陕五省的布防事宜吧。”
方瀚顿住脚步,有些不明就里。
“还不快去!”刘浥就要发火。
“……是!”
*
“学长,就送到这里吧。”烟荷仰起小脸,足步微停,浅笑着示意秋衢不必再送了。
他已陪她多走了两条巷子。自秋衢前年毕业在报社供职,去年便搬离了三峨街,二人因此住的远了。
可见他是有了存蓄,时年又擢升编辑部的副主编,主理新诗校对,前途大好。
烟荷打心底为他高兴。他送的药也愈见慷慨,从简州草药铺到成都百年老店“庚鼎药房”,让烟荷实在却之生畏。
如今重逢,又定要赠她两本莎翁诗集……“学长,你对烟荷的好……”她嗫嚅着,不觉脸红。
秋衢是一贯的温雅如玉,左手提着三方桑皮纸包好的草药,右手携着刚买的诗集,眼镜片折起来,挂在领口。他并没有转交给烟荷的意思,意思便是还要为她效劳。
“伯母的病,还是没有起色吗?”他小心地问,一边观察烟荷的神色。
“嗯……”她垂头,手绞着旗袍雪青色的缎子,娉婷楚楚。“几年来药也吃了许多……”
秋衢不忍见她神伤,忙宽慰道:“都说药长见效,或许还欠火候,又或者,我问问留洋的朋友,是否西药见效快些。”
母亲的病是病入膏肓,烟荷心里明白,只是强撑着不愿承认。一路忧思烦乱,再没大听清秋衢又说些什么。
挨到青梅巷口,她心里大有歉意,留秋衢道:“学长,莫不如进家里吃口便饭?”言语温软,焦灼的心绪却悉数映在眼里。
秋衢恋恋不舍地将书和药递与她,不经意触碰到她纤细的手指,心头一跳。攒了好大力气积聚在心里的一句话脱口而出:“烟荷,那个,周末我能约你看电影吗?”
“啊?”多日未见母亲,烟荷的心思全在陆苒霭的病上。只听见个“周末”,以为是他工作上的什么事,便应道:“你去吧。”抬眼见云层积聚,便对他说:“秋衢学长快回,晚了竟似要下雨。”
秋衢黯然,牵了牵嘴角仍是向她抱以一笑:“那好,改日我再来看你和伯母。”目光垂连在她窈窕的腰身上,旗袍垂顺,一丝褶皱也无。
学生时代便觉得烟荷是最好看的那一个。宜安女中那么多韶龄少女,放课时栀子花般烂漫的一片。也奇怪,烟荷不属于其中任何一朵,所以她的净她的清一下子刻进他眼眸。
这么多年,一点儿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