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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夜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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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人果然忌惮下移了枪口,但手指不离扳机,神情戒备。
局面一时僵持,刘浥挟余栋春往门外走,人潮被步步逼退,余栋春背对他说:“刘浥,打个商量,我让三分之一的兵力进川……”
刘浥狠狠摁下枪管,枪口故意一偏,在他耳边放枪。咫尺间巨大的轰鸣震裂了他的耳膜,部下惊呼。余栋春左耳如棉,声音一边大一边小,竟是聋了。
“余师长说什么,我没听见。”刘浥凑近他右耳,语气玩味又轻蔑。
“三分之二……”余栋春咬牙切齿,握拳的手背青筋暴露,菩提串咔嚓细响。
这时方瀚上前,俯在刘浥耳畔低语了几句。刘浥轻笑,对余栋春说:“我要全部。”
话止枪响,刘浥不给对方反应的机会,右手上的一七式对准下丘脑扣动扳机。这个部位中弹不见血,血全逆流进颅腔,和尸体一起淤积腐烂。
烟荷心惊。
周副官挺身要对刘浥开枪,拢月饭店外忽然涌入大队卫兵。霍希招呼个手势,卫兵迅速列队围拢,把余栋春的下属连同周副官在内用枪制住。
刘系后备军抵滇,余栋春中弹,局势逆转,余系群龙无首。霍希眼疾手快,一枪毙了垂死挣扎的周副官,余系部下彻底偃旗息鼓。
会议厅内狼藉一片,血色稀薄,躺倒的尸体却触目惊心。
预示着谈判割裂,最终却以枪和血夺取绝对的胜利。
“少帅!”霍希率先收枪,向刘浥行军礼。方瀚站在廊角,目光追随着他的少帅,遥对他抬手致意。
厅内乌泱泱的卫兵小卒肃穆半刻,不甘、骄傲、落寞都在落手撂枪的那一刻消弭殆尽。
是谓成王败寇,英雄气短。
烟荷再次见识到刘浥的手段,心惊之余,只有心冷和后怕。
一个时辰前吹芦笛的四旬英杰,因为不服和反骨死于少年枪下。那把一七式,握在她手里笨拙、慌乱,在刘浥手间,轻轻挑动动脉和血。
土匪的悍、士卒的勇、将官的毅,不讲道理、不问因果、不信菩提。
他怎么当不起一声“少帅”,生死关头还要故意做给她看罢了。
母亲说,芦苇生于水畔,芦笛却是轻贱且娇贵之物。隔夜的芦笛芦管枯缩,发不出任何音色。
她手里的那两支不知遗失在哪个角落,可今夜血色朦胧,饭店内的吊顶水晶灯残碎一地。忽明忽灭的灯光映衬刘浥站在欲海深渊里的颀长身影,他的表情逆着光,一点也看不真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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滇南多林木,林子里的雾水沾衣浴湿。
月晕清浅,烟荷在月夜下绞着她那豆青色的帕子。脚边有一泊水洼,清亮的水色映出她半身影子。
她的神思远远落在树影林梢,叶影在残月下摇曳,偶尔听闻鸮唳,天边渺远的振翅声带来鼻尖一丝浅淡的草木气。
万籁俱寂,清新的木叶香气仿佛能够暂时掩盖血腥。她试着深吸一口,胸口钝重的窒息感随着刘系明日返程的军令,洪水一般无力压来。
柔润的蚕丝帕子已将葇荑上的皮肤搓磨得通红,她的双手还在就着帕子不停地揉搓、擦拭。
擦不掉的肮脏血腥。
她越来越焦躁,丝帕被揉皱、抽丝。两次握抢,她都差点杀人,致命的子弹不是她射的,活生生的人命最终因她而死。
岑寂里一声裂帛脆响,帕子终于在她手里碎成歪扭的两半。
“陆烟荷。”刘浥抽走了帕子丢进水泊中。丝绢溺水,游丝般漂浮了时许,没入水中。
刘浥自她斜身后上前,手里晃着她之前那把一七式。漆皮斑驳的枪身裁碎了月光,也打碎她今夜的清梦。
“觉得脏?”他的声音在夜色下一贯喑哑,沉如鬼魅。
“刘浥,你这个土匪。”烟荷眼睑残着余红,恨恨说。
刘浥笑:“我爹是土匪,我自然也是土匪。别看我在英国读过书,上过皇家军校,军阀之间的割据,靠的还是土匪的打法,洋人那套不行。”
烟荷心口很堵,顺着他的话,就想到无情横倒在拢月饭店的那些尸体。
“我爹遇刺的时候,你握着的也是这把枪吧。”他的手轻抚枪管,斑驳的漆皮有些扎手。目光没有看烟荷,而是落在比水泊更远的浓云遮月处,寒了嗓音:“你根本不会用枪,也许不是你刺杀了父亲。可是陆烟荷——”他斜侧过身,深浓的阴影一下子遮住全部月光。他抬起手臂,枪管抵住她下颌,迫得她微微仰起脖颈看他。
她看见满天的星子被吞噬进他眼眸,仍然映不彻他眼底的光亮。
她听见他说,“但你握枪的念头都是真的,没有人比你更狠绝。陆烟荷,你为什么要起心动念?”
咽喉受制,她倔强地发出类似兽类的呜咽。刘浥移开枪,给她说话的机会。
他其实更想听她解释。
烟荷却没说话,她捂住喉咙,平复一下紊乱的气息。而后双手举住枪管,将枪从刘浥手中抢过来,重复刚才的情形,对准刘浥的咽喉。
他比刘浥矮一个头,枪口上扬,动作吃力且僵硬。可她眼中倔强清寒,像碎满星辰湖影。
刘浥不备,她的动作再度令他一愣。
“生死攸关,有人用枪指着我,难道不该放手一搏吗?”她胸口起伏,说出的话大胆沉毅。“你为何从军?家国倾辙,多少革命志士又为何握枪?难道敌寇犯我,不会用枪便任人宰割?国政凋敝,落后闭塞便不思进取?”
刘浥低眉觑她紧握枪身的双手微微颤抖,但人好似逼急的兔子,随时可能扑上来咬他。弄不好,擦枪走火的事她真能做得出。
遂轻笑,单手扳下她的枪,掷进水里。
水花四溅,烟荷瞠目。
“会厅里开枪的时候也是这么想的?”他戏谑,“以为我真的为人刀俎,担心我?”他语意佻挞,手上的力气却不容让步,方才轻易卸掉她手里的枪。“就像这样,你知道,我是受过训的。”他唇角微弯,像烟荷谑笑。
烟荷气得涨红了脸。
敢情他故意示弱,是在静待破绽。那她为何要开枪?
“你为何要开枪?”刘浥好似猜透她心中所想。俯身在她耳边说,“你开枪,我还要分神保护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