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玫瑰》梨亭不悔

1、女学

　　宣统二年的季春，正是燕草碧丝、秦桑低绿枝的时节。晴光微觉曛暖，而站在绿阴底下，又滋生凉意。

　　川西道成都府之简州地，是成都东郊一片安逸闭塞的小城镇。是日简州洛带镇青石路面上缓缓驶过一辆福特，漆亮的车身与“突突”喷着尾气的油管十足的摩登。

　　石砖路不大平，车子有些颠簸，像是随时都要晃出窄仄的路面。

　　“真搞不懂你，刚回来怎么就想要来这种地方。”开车的是个穿白西装的年轻公子，风姿翩翩。额前的头发特意打了发蜡，油光水滑的。一边娴熟地左右微调方向盘，一边朝坐在副驾驶的年轻人打趣。

　　副驾的年轻人一身军装，肩章上两杠一星，领少校衔。“我赶时间。听闻父亲要进川，还有几日便到成都，我想赶在此之前去拜会外公，之后还要忙于父亲的交接事宜。”

　　他说话时很自然地摘下了军帽，带着漆皮手套的手依然可见分明的指节。想是衣装紧束，又或者车中闷热，他捋了捋额角，竟有细密汗珠。

　　右边的车窗适时摇下来，一阵微风。他淡淡偏头，看见是驾车的人按下了操制台的按钮，此刻正扭头冲他一脸嬉笑，“你倒是忙。”

　　“专心开车。”他肃了肃眉，知道这副鬼表情下定无好事，正要转过头去，开车的人果然开始挤兑他：“洗凡，你这急匆匆地回国，衣服也来不及换一件 。不是我说你，你这样子去看你外公，人老人家当你是来视察军情还是抓犯人呀？礼物备了吗？”说着刻意又从头到脚打量他一番，无奈啧舌，“我看你出国留洋这两年，洋人摩登时髦那一套是半点没学来，人情世故还是这么古板。”

　　年轻人颇不在意，侧目去看窗外徐徐倒退的木梁青砖。他本名刘浥，字洗凡，从小生于军阀世家，十五岁又赴英国桑赫斯特军事学院留学，是故早已养成了审慎自持的性子，平日也就多见沉默寡言一些。

　　开车的是他的知交好友，户部右侍郎监宝泉局领事之子，程皓叠，字浮光，北京人。此人风流倜傥，潇洒多金，行止都讲究派头，虽然隔三差五喜欢去一些胭脂胡同听听小曲，心地倒是极好的。

　　刘浥祖籍四川大邑，但祖父去得早，他自出生起便没见过。闻说乃兵变所致，各中细节不得而知。他长到七岁，幼失所恃，母家唯这一位外公尚在，后来父亲着人将老爷子接到了成都龙泉驿洛带镇，也好看顾。

　　他本是想赶在外公生辰回来拜会的，奈何学校排满了训练考核，他又在父亲下辖的刘系武装部队军情处领着职务，好容易处理完抽开身，回国的轮船又在海关耽搁了一日。今日若再赶不及，便是要堪堪错过了。

　　贺礼嘛……他自然是备了的。是一本前朝覆宋本的诗注另一张珍珑棋局谱。只不过走得急没有特意准备书匣，而是直接揣在了怀里。

　　他父亲虽亦是天府蓉城人，但常年领兵在外。刘浥自忖家中情况复杂，回到这边也懒得叫家里出车子。得知好友皓叠恰巧在蓉城办事，便顺道叫他捎自己一程。

　　这可苦了程皓叠。车子是来蓉城这边才买的，足花了三千大洋。只因他父亲遣他来川陕稽查财政，尚要盘桓一段时日，他在成都也有私邸，便赶时髦买了辆汽车。

　　新车入手没摸几天，在这样逼仄的青石板路上开久了，就显得有些捉襟见肘。

　　“再忍忍，马上出巷道了，前面是大路。”刘浥闭上眼睛，抄起右手边的军帽，再戴上。印象中熟悉不过的街景告诉他，再有大概五分钟的车程，就到外公的住处了。

　　“用你说，一年才回来一次，这块儿我比你熟。”皓叠扭着方向盘，慢踩油门向前，果然前面转过一面墙，便拐出了巷子。

　　道路豁然开阔，夹道的桐阴几乎覆盖了整个路面，偶有细碎的阳光漏下来，在半开的车窗玻璃上一跃而过，有如点金。

　　皓叠心情舒爽，正想猛踩油门飙车 拉拉风，忽闻前方桐□□两侧一阵清越的铃响，一遍响毕稍作间隔，又响一遍。

　　紧跟着便有欢声笑语传来，由远及近。幢幢树影后一道铁栅门拉开，一群白衣黑裙的女孩子挎着书包，脚步轻快地三三两两走出来。

　　“糟糕……”皓叠轻抬脚，减了速，“不早不晚，正赶上宜安女中放学，这会子车怕是难过了。”

　　刘浥皱了皱眉。透过前视玻璃，女孩子们呼朋引伴的背影一览无余。她们大多步行缓慢，语笑莞尔，要和同伴把这一天没说的话都说尽似的，仿佛山涧里悠然纵跳的白鹿。

　　他们的车就跟在这群“白鹿”后面，龟速前行。皓叠急得时时鸣喇，又生恐撞到了人，很是蹩脚。

　　勉强行了一段，前方又一所女中的女孩子加入了人潮，路面彻底有些摩肩接踵的架势，皓叠只得沿路边暂停了车。他朝刘浥摊手：“不是我不帮你，五分钟车程，一点二英里，刘七少只能自己代劳了。”说罢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请他下车。

　　刘浥推开车门走下车，回身要关车门时手停顿了一下，车内皓叠窝在驾驶座上，摆出一贯的嬉皮笑脸。

　　摆明了是接下来还有活动，没准儿是佳人有约，叫他好走不送。

　　很好，刘浥“砰”的一声关紧车门，让这张脸好好在车里待着吧。

　　他的马靴敲打在染了淡淡暮色的柏油马路上，踩过的每一步像是桐叶投下的阴翳都跟着晃了一晃。

　　橘红色的夕阳在天边织金，给眼前一道道靓丽倩影的鬓丝上镀了一层金棕。他一身戎装走在女学生之间，脚步不由得慢下来。

　　很难想象女孩子们活泼起来会有这么叽喳喧闹的时候……印象里是该和家中的三个姐姐一样，寡言少语，温柔和顺。

　　就譬如眼前的这一个，纤细的身影是单单一个人。

　　白袖衫的腰线似乎裁的有些宽，穿在她腰际空落落的，两条辫子结在耳后，直垂到腰，发辫轻晃间，得见一线玲珑窈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