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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南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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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知她将落泪,明明他也差点忘词,话到口边,他接着说:“约瑟夫先生的工作履历十分出色,相信令堂的痼疾很快就有突破的可能。陆烟荷,我只是想问你,”他喉结吞咽,费力讲出了一句不知在问谁的话,“是不是你一直不快乐,只有拿你身边的人做交易,才能短暂牵动你的心绪?”
“是,我是喜欢和人做交易。”烟荷哽咽,勉强说,“我仅剩的一点价值,都在交易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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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在绵绵细雨中浅眠一觉,翌日清晨,烟荷便随刘浥并两名副官前往云南。
实在是军情紧迫,刘沈胶着。怕情势倏忽生变,进滇一刻也不容多等。
南方多涝,尤其实在这样雨水缠绵的深秋。烟荷与刘浥面对面坐在火车包厢里,绿皮火车在铁轨上晃晃悠悠,一路经过山川隧道,久历风霜的毛面玻璃上湿漉漉挂着雾水。
烟荷望着那雾水,不禁伸出手指,淡淡抹出一块明净来。
刘浥十分绅士地自怀中掏出一方鸽子灰手绢,递给烟荷擦手。
烟荷接了,手指淡淡在细腻的绢子里擦了擦,目光一直远望窗外。
烟雨初歇,山川湖泽蒙着乌绿色薄雾。远处翠田如洗,近处山脚岩壁,一寸寸缓缓倒退。
而后火车进洞,隧道陡然吞噬掉全部光亮的那一刻,烟荷脑海里掠过四川保路运动惊心动魄的那一幕。
她被夹在人堆里,被声嘶力竭的呼喊声淹没,险些窒息。鼻尖飘过淡淡血腥味,有人在身后尖叫、钝然倒地。
仿佛一柄尖刀就在身后,她不敢回头。
而后被抓进县衙、被骗去赵府、嫁给刘泗,都没有那一刻那么后怕。未知的恐惧恰如眼前突然降临的黑暗,不知道光的背后潜藏着什么。
手指上忽然有了轻微触感,皮肤交接处有些粗粝,但来人尽量温柔。
烟荷猛的回归现实,眼前骤然明亮,火车穿出隧道,与此同时她低眉瞥见刘浥轻覆住自己的手,片刻又移开。
“你在颤抖,你怕黑?”
烟荷空茫的目光里眷着愁绪,无从解释,只是淡淡对他摇了摇头。
空间刚好的包厢里,方瀚、霍希两位副官已歪在靠背上浅眠。昨夜风雨惊雷,四人都不曾睡好。
早晨清寒,空气里大约只有十几度。玻璃窗上的雾水有结霜的迹象,方才被烟荷抹去的方寸几净很快又模糊一片,湮没了窗外的景致。
烟荷便不再看窗。
刘浥见她眼下浮着淡淡两抹青色,今日她身着一件鸭卵青的旗袍,胁下拶一方豆绿的绢子。颜色皆有些旧了,印象里中国画大师喜欢给笔下的仕女上这样的石青色。
他解下自己的千鸟纹灰色外套,递给烟荷:“早上冷,披上眯一会儿吧。”
烟荷没接,目光还有些怔忡。刘浥隔着中间的小餐桌俯过身去,把外套盖在她身上。“睡一会,路途还长。”
火车很慢,铁轨很长,足足耗费了两日一夜,四人抵达云南站。
到站时暮色将起,云南雨歇数日,空气中氤氲的潮气仍经久不散。
霍希估摸着便装潜行的十余名后备军明日才到,方瀚四下勘察一番,订下了拢月饭店供四人歇息一晚,明日去见余师长。
想着车途劳顿,方副官顺道也给烟荷和刘浥各定了一辆黄包车。谁知烟荷只说方下火车头闷得很,坚辞了。
方、霍两个副官觑着刘浥脸色,倒见刘浥略摇了摇头,是随她的意思。便跟在刘浥后头,见刘浥并烟荷两人默然走着,谁也不说活,渐渐与他们两人拉开距离。
云南的晚秋,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特殊的草木潮气。向深林处的浓雾归去,扑打在行路人的衣袖和面上。
烟荷寻着那凄迷的木叶香,浅米色小羊皮鞋踩进湿漉漉的浅草地里。刘浥说那是瘴气,愈近暮晚愈浓,让烟荷勿近幽深的灌木。
天色晦暗不明,晚风里带来一缕笛音,笛音里夹杂着木叶香。
烟荷出神一看,见路牙边坐了个老妪,挎肩的竹筐此时卸在地上,筐里齐整整青碧碧的是密密匝匝的芦笛。
而晚风中轻忽又隽永的笛声来自她身前一个买芦笛的行客,那人半俯下身,极认真地在筐中挑拣。遇见中意的便会搁在唇边一试,吹出一小段泠泠乐音。
无奈大多不合心意,让他弃置脚边,可见是个极吹毛求疵之人。
老妪见到刘、陆二人,热络道:“远来的客人买支芦笛吧,十支一角钱。”说着便要从筐中掏出捆好的一匝来。
烟荷走上前去,接过那一匝芦笛,从中随意抽出两支来,也放于唇边。清越缓急的调子便像是被风带出来,萦绕过她的青丝,最终悠然荡去九天之外。
笛音起时,先前那过客一怔,旋即眯起眼睛,看定烟荷。直到一曲初歇,而余音犹未,他才站直身蜷起手,将原本捏在指尖的那支芦笛也扔在了地上。
刘浥在一旁默默看了时许,暮色里染了蓝靛色,将烟荷和笛音都裹上冷调的迷离。
那是一种从未听过的舒缓曲调,清透而极富野趣。意蕴里有《小夜曲》从含蓄到抒展的情怀,在薄暮间婆娑。
笛声在炽烈处戛然而止,如戛冰敲玉。中年行客的心弦也随之一震,待回神,只见烟荷徐徐从珍珠链手袋里取出一枚银元,轻放在老妪手里,道:“婆婆,我手上的和这位先生的,一并付了。”
行客低头瞧着一地的芦笛,见烟荷要走,忙出声道:“小姐,冒昧请教,是如何将芦笛吹出如此清越之音的?平素时常钻研音律吗?”他为人传统,语意欣然处,手指无意识地蜷起来,不住用手绢揩手心的薄汗。
烟荷淡笑,驻足转身。“这就要问我身边这位了,”目光含笑带过刘浥,“刘先生在钢琴上颇有造诣。”
中年人向刘浥微微致意,目光很快回到烟荷身上。果见她敛眉轻轻浅浅地说:“我是不懂那些西洋乐器,不过吹芦笛十足简单,只需双笛并奏。低音为高音烘托情调,高音为低音增提泠越,相得益彰。”
中年人恍然,一拍大股:“小姐所言真是发人茅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