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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七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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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下一阵枪响,子弹密集如雨,洞穿玻璃石梁。脆弱与坚实一并被击碎,同时震碎的还有她的耳鼓。
子弹报废在周遭声音戛然而止,心口一线锐痛,狠而利,惨酷的像要夺走生命。
她只知道不能停,眼神还不忘挣扎着寻找掩蔽,脚下却陡然一浮,楼梯斜晃起来,眼前被覆上苍灰色。
一只铁一样的臂膀接住了她,同时枪声在耳畔炸裂,心脏比耳膜先听到。
强劲的后坐力让握抢的那只手肘微微抵向她的肩,她才察觉一丝闷痛,余光瞟去,前襟一片淋漓湿红。
不及看清自己的血,苍灰色的世界里涌入一朵白山茶。
那么近,开在她颊畔,冰洁的好似一簇光。
她微微抬眸,眸光已有些涣散,待她竭力看清那是一朵挽花,别在来人领口,黑色挺括的西装翻领像是墓碑,白山茶无辜祭奠,格外孤清。
很少有人挽花戴山茶,除非是逝去了极为重要的人。
……所以,他手里枪,才放的这么狠吗?
“少校!司令府叛军已全部肃清!”
小股卫兵涌上阁楼,各个精悍,在她面前收枪致礼。
她这才看见一角锋利清朗的下颌角,连着脖颈,埋入深深榄绿戎装。
半身一轻,原来揽住他的人移开了手臂,自如地将银枪扣入腰间。
“七少,叛军之首吴长风已被压制,如何处置,请指示!”说话的是少尉沈安。
“放了。”刘浥云淡风轻。
沈安面色稍缓,正要执行,不防刘浥改口道:“说错了,是毙了。”
已经扣入枪套里的银枪不知何时被他以快如紫电的速度握在手里,子弹出膛,枪管翻霜,沈安不及惊呼,哑声栽倒在血泊里。
一日之内三见血光,烟荷竟有些麻木,那雷霆铁腕持枪的狠绝倒更令她惊艳些。
刘家军训练有素,面对这样变故,军纪严整,无一人喧哗骚动。
刘浥随手点了一名伍长,“就你,去执行命令吧。”
“是!”小兵齐帽敬礼,转身跑步去了。
意料之中,片刻后又是一声枪响。只是声音钝远,道貌岸然地粉饰了血腥。
烟荷有些发虚,试着挪动脚步,稍微一动便牵扯伤口,如碎片割心。
她强忍着,还是要走,离开这处腥秽。
身前先她半步的男人侧目看了她一眼,“璚倾,是你?你还能走?”
她想说不是,可陡然说话嗓子破音,只发出一声喑哑的呜咽。刘浥听上去,神差鬼使竟有些娇。
“不是。”这回她清了清嗓子,冷漠地澄清。胸\\前的血已凉了,潮湿黏腻,上好的一件西湖霜月,落了突兀的绛色,她的唇倒久泛了霜。
刘浥看着,伤无大碍,又或许她贯能忍,看不透。他突然问:“陆璚倾、陆烟荷、陆十一,哪个才是你?”
烟荷顿住脚步,有些诧异地抬眸:“我们认识吗?”
“你听见了,他们叫我七少,”刘浥哂笑:“我不该知道你?”
烟荷看了他一眼,眸光黯下去,不想回答。
“为什么嫁给我父亲,我记得三年前你哭?”他咄咄逼人。
赵府的玫瑰从门廊下蔓延到内庭,在总督府荣盛时攻城略地,筑起了玫瑰园。也在朝代更迭时遭炮火摧残,轰轰烈烈,一夕荒芜。
那都是前朝事。
她第一次面对刘泗说出的话,也似前朝云烟,轻忽可笑的只值一场眼泪。
再想辩驳、翻悔、陈情、倾诉,人已经死在眼前。
偏有人记得那清傲冷冽之下的一场云水,他和他父亲像,又不很像,更凌厉、更骄矜、更孤傲。榄绿军装套着内里沉黑的西服,如同枯木裹住夜色,强硬的哀与肃穆的伤融在一处。
像是幽都官来问她讨债。
他确实有很多疑问要她亲口说。电报里提及的四姨太,为什么是出乎他意料,只身与叛军周旋的女人,怎么成了宜安女中前黑白分明的少女影子。
陆烟荷更像是前朝女子,清冷,柔润,额发分拂,耳如珠,面如雪。刘浥看她更带一丝前尘的味道,目光下移,滚边旗袍下露出一小截腿腕,连着脚踝的地方果然留有清浅一道小伤。
不那么无瑕,才让她的清透拓出鲜活的印记。如她襟前的血、面上的泪,荒唐的际会、狼狈的倔强,她不再是画里千顷茶园间一茎新雪,她是碧落黄泉处一片盛开的曼陀。
一千年花开,一千年叶落,花叶生生世世不相逢。
他想弄明白因果。
“老七!”四小姐匆匆赶来,同来的还有程浮光,“洗凡!”
刘浥冲四小姐颔首,看出了她姣好面容上,熟稔的喜悦与担心。“四姐,我回来了。”
他和浮光,相逢只在一笑中。
程皓叠之父时年出任北京财政次长,程少爷一时风头大涨。人又是国立中央大学金融系高材生,平素风流倜傥,春华漏指过。
这次刘洮去信赵英阙搭上联防总部这条线,亦有程皓叠从中说项。彼时他还告诉刘洮,若联防总部冷怠袖手,他则打略使手腕假意抬高雍南米价。
则甘陕民乱势必动摇川系刘军,或镇压、或问责,不怕拖不住一时。
那时刘洮觉得,老七这个朋友,明媚无俦,又晦明内藏。
还好后来皆无需大费周章,烟荷坐唱空城计,堪堪让吴长风这个马前卒鳖死翁中,没露一丝怯。
*
刘浥太久未见四姐,刘家手足凋零,他和四小姐是弥足珍贵的情分。
刘洮做东把刘浥并浮光都请到了璧园,用一些宵夜,叙叙话。老七甫一回来,不及为他接风洗尘,招呼他的倒先是尔虞我诈、枪林弹雨。
她这个做姐姐的心中愧怍。
遂吩咐下人做一些清淡的羹汤,把这些年搜罗的西洋酒拿出来,给两个大男人压压惊。
三人在餐厅一角的焦糖色大理石圆桌前围坐,奶油杏的蕾丝餐布静静低垂。桌上只摆着一瓶插花,瑰丽秾艳,仿佛今早才换的,却好像已寂寞盛开了许久。
“四姐,这些年愈发喜欢西派的家装了啊……”皓叠支肘摆弄着那只乳白底蜜蜡描边的烤瓷水扎,“不错啊……维多利亚女王时期的瓶子,够vintage,就是不知道沈仲怀那老古板欣不欣赏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