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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冷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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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闻四小姐喜画扇面,但“秋扇见捐”不属良意,何以被暗绣在了旗袍上。是以四小姐与沈少将不睦已久,早已貌合神离,究其根源,恐怕自沈少将腿伤之日起,刘、沈两系暗里已势成水火。司令遇刺千钧之危,沈氏愿作壁上观已是仁慈,若叛军伙同沈系里外夹击,则今夜司令府起萧墙之祸,四小姐如何自处?”
刘洮轻嘲:“陆小姐自辩刺杀是假,我丈夫的腿伤倒成了真的。”
烟荷凝眸:“若沈少将腿疾有假,则沈系居心尤不可测。”
“住口!”刘洮截断她,面容冷下来,“陆小姐未免也太高看自己,家母亦姓沈,刘府的事,岂容你挑唆!”
烟荷冷静回道:“司令虽身故,我仍是他用仪仗礼器迎娶的四姨太,刘氏宗祠册名。四小姐,倒还须改称我为四姨,若再晚一些,四小姐须奉茶与我。”
她说的不卑不亢,丝毫不以刘泗半生续弦为耻。刘洮微怔之下,波光月影摇曳,她分明看见面前这个“小姑娘”眼底有滢滢清透的物事,随着湖影缭漾。
隐忍许久、屈辱许久,不甘示于人前的——因果。
刘洮猛可意会,她是想利用自己司令夫人的身份,压制刘系旧部,作缓兵之计。敌暗我明,毕竟背靠沈系的方案太冒险。
可她终究太稚嫩,刘洮重新审视陆烟荷,不明白荆轲既起刺秦之心,图穷匕见势必不死不休。那些泥腿子想要篡权夺位,还会乖乖等到洗凡回来吗?
她摇头。
烟荷却道:“四小姐,去龙泉驿找赵英阙,一个皮货商贾,请他设法联系四川联防总部。”
清政府倒台后,赵英阙理所应当丢了乌纱帽。一夜青云,半生沉浮尽化尘土,他倚仗发妻魏氏旧时的人脉,干起了丝绸。
无奈战火连天兵荒马乱,丝绸卖不上价格,他辗转做起了皮货买卖。枪套、皮带……渐渐竟和军火商、联防总部搭上了道。
烟荷虽话说一半,刘洮却是一点即透。吴长风公然叫嚣、有恃无恐,就算他想煽动部众黄袍加身,刘系将士从百里之外的柳荫大营赶来集结,也需惊动联防总部。
若是总部设障,或许真能为洗凡争得时机。
沉静果决、内藏蕙质……她竟越来越看不透陆烟荷。
“你嫁我父……”她本欲问她,嫁给刘泗可有所图,脱口即觉得这是个愚蠢的问题,既亵渎了她,也亵渎了自己。
遂缄口。
烟荷坦然续着她的话,幽幽道:“有所求,但无所图。我嫁刘姓军阀,刘泗许诺为我母亲医治肺痨。如今他身陨,而家母肺病未愈,有劳四小姐为药石奔走,直至家母康愈为止。”
她说的安静,话里的意思确叫刘洮微微吃惊。生死无常,何敢轻易许诺。
是故她生出须臾迟疑,竟耳闻她的后话,“刘家以一诺葬送烟荷余生,若轻言毁弃,我则以刘氏性命还报之。”
刘洮猛的抬眼,烟荷曼立于湖桥冷烟之上,她的眼前,她倒是信她会做出这样的事。
“好……我尽力而为。如果不行……还有刘浥……”
洗凡,她同父异母的弟弟,刘氏仅存的亲人。
她莫名相信他,相信他能平安回来。
四小姐走后,烟荷反身折过渌水桥,独自向兰园走去。
刘泗原先的书房风雨轩如今深夜里还亮着灯,窗帘上依稀透出几条人影。楼下有卫兵把守,见到陆烟荷,警惕地握紧枪柄。
烟荷浅垂着眸,视如不见。
刘泗今夜暴毙,以他的道行,竟在枪杀前看上去毫不知情。
刘系出内鬼的可能性不大,她第一个想到的是沈系手笔。那人的枪意,当时显然是顾及不到连她也要杀,还有那没子弹的枪,怎么看都不像一个精心设计的局,可一切偏偏又发生的那般凑巧。
只能是一个既熟知又了解刘泗,却还令他不自知的人。
倒像是一位久未晤面的故人,蛰伏在暗处,回来索命。
她回眸又望了一眼亮着煤油灯的二层办公楼,心里已有了计较。
第二日,大校吴长风枪杀了司令生前的马姓副官,子弹横穿太阳穴,死状惨烈。
刘泗一左一右两个副官都是随他从烧杀抢掠到鲜衣着锦的拜把子兄弟,马副官草莽出身,仗义武勇。另一个陈副官人在柳荫大营,沉稳凌厉,妻子是程氏表亲,多少算是和程家靠上点关系,吴长风暂时没对他下手。
偌大的兰园除了荷枪实弹站岗的卫兵,就只剩烟荷一人。她挑了书房对面的快雪楼,刘泗不喜欢听戏,这楼是戏楼改的,四面敞阔,视野极佳。她搬了张凳子坐在琴案前,与对面倒是岳峙渊渟。
正午尸体被从二楼抛到楼下,花园歇石上红的白的炸开一滩,刘府人人自危,兰园已成鬼蜮。
她明白那是在逼她走。只要她一脚踏出兰园,司令府必定在瞬息间天翻地覆。
所以烟荷强忍着腹中浓烈翻搅的呕意,默不作声。
他们暂时还不敢杀她。
暂时。
凄意从心底泛起,很快被大脑强制逼退。
刘泗给她安排的身份是陈毅的表妹,这在刘系将官之间是心照不宣的秘密。陈系早年在洛阳一带小有气候,刘泗过洛河时收入麾下,从此为其臂膀,实力不容小觑。
枪口舔血之人,不会曝露自己的一丝软肋,更不会让亲眷成为日后劲敌拿捏的羔羊。这点,刘泗和她想到了一处。
如今烟荷坐在快雪楼听琴台,赌的正是吴长风忌惮陈系,一时不敢鱼死网破。但军情部岂是吃素,至多半日,便会刺探出她身份有假,那时她围困楼中,四方枪响,顷刻便会被打成筛子。
烟荷凝视面前的琴案,素琴雅静,她却心乱如麻。
素未谋面的刘七少……她不知,能不能撑到他回来。
天将暗,暮色四起笼危楼。
烟荷强自镇定地离案起身,对面风雨楼一扇玻璃窗后,一个勤务兵立时随之扭身隐入暗色。
她今日穿一件霜月色滚雪青边直身旗袍,离身时丝绣勾扯案角,无端令她心头猛惴。
对面楼窗在靛蓝天色下暧昧不明,只有数不清的枪影如蜃楼海市,时刻捏紧她的心脏。
烟荷有不好的预感,匆匆踩上扶梯,寻找遮蔽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