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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胡不归 ...

  •   自从那天从袁春红家回来以后,夏橙明显感觉到,袁春红对她的态度改变了不少。上课偶尔被点起来回答几个简单的问题,夏橙答不上来,她也不再冷嘲热讽了;要是答上来了,袁春红还会夸上夏橙两句,什么“比上次有进步”啦,“最近学习很用功”啦,诸如此类。夏橙被夸了自然也很开心,放学以后,屁颠屁颠地跑回家,在老夏和妈妈面前炫耀几句。在这之后,夏橙在班上慢慢变得开朗起来,不再只是闷在座位上玩手了,偶尔也去前后左右的“邻居”那儿串串门。

      小孩子们其实很好相与,夏橙也并非表面上的内敛,和别人熟络起来也很容易。无需像成年人一样推开三杯两盏白酒,前后桌彼此分享一点小零食就可以打开话匣子。可是唯独李柠不行,唯独李柠是那冬天里的傲雪寒梅,偏偏要做大观园里的一枝独秀。那叫一个真高冷呀,说句话都能冻到牙齿。他要是转过头来瞪你一眼,冻住的牙齿能碎一地,所以夏橙没事是不敢招惹李柠同学的。

      除非,除非……

      “李柠,这道题怎么做?我不会。”每当夏橙眨着紫葡萄一样圆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李柠,李柠一旦拒人于千里之外,下一秒她的眼泪花儿就要往外冒的时候,李柠同学总会收起常年积雪不化的冰山脸,耐心地教她写作业。倒不是夏橙长得有多么多么好看,只是李柠见过这位姑奶奶哭得山崩地裂海枯石烂的场面,万万是不敢招惹她哭的。李柠不怕疼,不怕黑,不怕期待落空,不怕等待过期,不怕很多东西,唯独害怕别人掉眼泪,夏橙是,妈妈是,爸爸也是……

      李柠三岁那年,也许更早,爸爸妈妈已经是处于三天一吵架,五天一打架的状态了。但是和很多其他父母不同,他俩没有摔锅砸碗的坏习惯,可能家里也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爸爸也不是唯一的施暴方。每场打架到了最后,每个人都是鼻青脸肿,伤痕累累。妈妈头发凌乱,衣衫不整地坐在地上,脸上旧的泪痕未干,新的眼泪又哗哗地往下淌,大概是已经哭哑了,抽抽噎噎地从喉咙里断续冒出一些词来,不是什么难听的脏话,而是些“女也不爽,士贰其行”的抱怨。父亲的话从来就少,对于这些控诉,他总是默不作声,站在阳台那儿,一口一口猛吸着烟,只给这个支离破碎的家庭留下一个沉重的背影,心是早已随着烟灰飞出去了。

      李柠不知道他们为什么吵架,每每这时,他就一个人坐在距离硝烟最远的门口玄关那儿,双手抱着膝盖,不哭也不闹,做一个不太称职的观众,如果说出生是他观影的门票,那他宁可那边吵得不可开交的两位携手对他说谢绝入内。小孩子是想不通的,当初那么相爱的两个人,手牵着手说要走完一生的人,在某个阳光很好的午后,因为一件家庭琐事吵得不可开交甚至动手开打。当初的海誓山盟转眼成灰,海水倒流回天际,高山演变成溪涧,这生生世世的誓言,终究是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也许是吵累了,父亲终于还是走了,留下来躯壳似的家。他提着一个黑色行李包,走得挺决绝的,至少在李柠看来。那天和李柠妈妈办完离婚手续回家后,他掐灭了口袋里最后一根烟,草草地收拾完行李就离开了。李柠跑出去追他,他始终只留下一个决绝的背影,最后一句话是“你跟你妈好好过吧,爸爸对不起你。”

      李柠傻傻地站在原地,看着他慢慢地、慢慢地消失,背影先是慢慢变得模糊,然后轮廓也开始模糊了,接着模糊成一道黑色的影子,再接着模糊成许许多多黑色的小圆点。李柠的眼泪不知何时就挤满了眼眶,整片街景都在视野里模糊了起来,最后他都不知道父亲何时转弯离开街角,何时永远地离开视线,只记得自己在原地哭得不省人事,醒来已经睡在自己的小被窝里了。

      后来,李柠就随妈妈姓了。

      再后来,他就被送回乡下和外公外婆一起住。在那里,被乡间的自然风光疗愈着,春来赏花,秋来望月;夏夜捕萤,凛冬玩雪。心里被自然风物填满,那些原先凹凸不平的沟沟壑壑看着已经平坦了,其实堆积物不过是些稀松的沙土,轻轻一踩,便陷下去了。

      心灵的伤口怎么会结痂,每回忆一次,记忆就加重一层,伤口就多裂开一点。外面的世界凄风苦雨,家里更是不蔽风雨,李柠这只羽翼未丰的小兽,只能独自舔舐伤口,慢慢变得强大。

      几周以后的一个晚上,李柠的妈妈李朝槿终于来电话了,电话是外婆接到的,聊了几句后转给了李柠。

      李朝槿:“柠柠啊,妈妈给你寄了本《新华字典》,过几天你就会收到啦,开不开心呀?”

      李柠:“嗯。”

      李朝槿:“还是不爱说话啊。你现在成绩怎么样呀?”

      李柠:“还行。”

      李朝槿:“你说还行那就是还不错。妈妈今年回不了家,你在家好好听外公外婆的话,知道吗?”

      李柠:“……”

      李朝槿:“怎么不说话了呀?你这个……”话音突然被打断了,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几分酒气的声音哼哼唧唧地听不清,大概是“快过来给我倒酒”的意思。

      李朝槿:“儿子,妈妈下次再和你说哈,我先挂了。”

      李柠缓缓地放下座机的话筒,像恋恋不舍地放下妈妈的手一样,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又回到房间里写作业去了。

      李柠的日记:

      2000年11月3日星期日天气阴

      妈妈今天来电话了,她说要给我寄《新华字典》,可是她今年不回来了。

      我在电话里头听到男人的声音了,但是那个声音不像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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