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果之王》葡提老祖

5、小洋人

　　夏橙家附近有一条铁路，每次放学回家，就能远远望见两幢高楼中间的一小截铁轨。铁路上经常有褐色的旧旧的拉煤车跑过去，把房子中间的背景填满，而当它疾驰过去了，又只留下一段空白。

　　傍晚，一轮垂垂老矣的太阳落下山。不知是谁在向晚幕布上挤了一坨颜料，可惜这位写生的画家是个粗心鬼，打翻了洗画笔的水桶，那幕布上的圆便晕染开来，画家意识到自己的失误后，索性拿起画笔推开颜料，天边只剩下一片混沌不清的橙与黄，此时太阳早已掉进铁轨里了。

　　老夏牵着女儿的手走在苍苍暮色里，一大一小的两条影子被拉得老长。两人双双抬眼望着夕阳西下，天边是一派浓妆艳抹的瑰丽色彩，行道树在铁路一侧留下剪影，像一列不知驶向何方的列车。

　　老夏的心里归于宁静，傍晚的天色像是小酌了几杯，呵一口气，晚风送来阵阵清凉，酒气远远地四散开来，人在暮色里沉醉，连空气里的汽笛声都屏息凝神了。倏的，天边一串飞鸟掠过，几片落叶归于大地。大家一起喝醉，然后沉沉睡去。在这样的天色里，老夏无法开口问女儿下午为什么哭，就像晚霞不愿褪去，黑夜不忍来袭。

　　“爸爸，我没有喜欢的同桌。”像一盆冷水从天而降，老夏酒醒了。

　　“哦，这样啊，”老夏愣了一会儿，“那下次要记得跟老师沟通，不能一直哭知道吗……”

　　“爸爸，沟通是什么意思呀？”一场注定是长篇大论的说教被迫中止。

　　老夏把女儿抱起来，快速地在脑海里措辞，说：“沟通的意思就是有什么事儿就跟老师说，不要憋在心里，这样老师才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知道了吗？”

　　夏橙点了点头。老夏又多嘴问了一句：“橙橙啊，在这个世界上，你最喜欢的人是谁啊？”本以为宝贝女儿会在“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这个人生终极问题面前纠结不已，没想到夏橙同学不假思索，三个字的答案几乎是一起打包从嘴里蹦出来的：“孙悟空！”

　　老夏的表情凝固了几秒钟，索性把女儿放了下来，对她说：“爸爸累了，你还是自己走回去吧。”

　　玩笑归玩笑，老夏倒没怎么生自家闺女的气，毕竟第二天还要带夏橙去袁春红家。在联“共”抗“日”之前，父女俩要统一战线，人要懂得借鉴历史的成功经验。

　　许青昭从没去过袁春红的家，地址给得很模糊，老夏只好再跟袁春红电话联系。袁春红的家倒谈不上偏僻，只是房子附近的居民楼长得都差不多，门牌号之间又不连贯，老夏和夏橙在街区之间来回打转，也没找到那个门牌号。老夏的摩托车在街边停了一会，还是决定舔着脸麻烦袁春红下来接。

　　袁春红放下电话后，心里暗骂了一声：难怪孩子这么笨，原来爸爸也没聪明到哪里去。约摸过了五分钟，袁春红出现在街头转弯处，老夏赶紧骑着摩托车往前碰头。

　　碰了头，老夏客套了几句。袁春红也不愿多啰嗦，开口道：“夏爸爸，把车停在车棚这儿锁着吧，里边的路有点难走。”

　　按照袁春红的指示，老夏很快锁好了车。三人转过街角，映入眼帘的是一条窄长小巷子，还不够两人同行。巷子的左侧是一面低矮的砖墙，墙顶种了一排碎玻璃片，在阳光下闪着奇妙的光泽。小巷子后面，还有几排房屋，不过没有外面那排屋子那么气派，看得出来是以前的老房子，墙上爬满了爬山虎，有些房顶还有丝瓜藤。

　　走了两排，再转个弯，就到了袁春红的家，外层只刷了层白漆，连砖都没砌；房子有两层，二楼的墙皮已经开始脱落了。大概是老夏发愣的时间有些久，袁春红失了耐心，没和父女俩打招呼就推开铁门进去了。一走进里屋，老夏更咋舌了，正对门靠墙的柜子上摆着一张让人难以忽视的黑白照，照片上是一个年轻男子，戴着警帽，肩膀上有2颗四角星和一条杠，三十岁左右的样子。老夏这次倒没怎么盯着看了，赶忙移开了眼睛，但是袁春红家除了简单的红木椅和茶几，可以说是环堵萧然了。

　　空气中弥漫着尴尬，准确来说，是老夏周遭的空气弥漫着尴尬。正当他不知怎么开口的时候，在一旁倒茶的袁春红打破了沉闷：“柜子上的那位是人民警察，也是我的丈夫，一次救援行动中牺牲了，留下来我和我女儿。国家每个月有补助，日子还算过得去。”寥寥数语交代完了现况，大概是问的人多了，形成了一句套话，别人问得出口的和问不出口的都一并回答了。话语很连贯，不带喘气儿，听起来冷冰冰的，一如她给人的第一印象。

　　语罢，袁春红把茶递给老夏，老夏赶忙双手接过。一时信息量有些大，老夏甚至没反应过来，迟迟没有应答。袁春红讪讪地笑了笑，转身拿起一瓶小洋人递给夏橙，说：“拿去喝吧，出去玩会，我和你爸爸聊会。”夏橙倒也听话，拿着小洋人就去院子里了。夏橙没喝过小洋人，只觉得甜甜的，比棉花糖还甜。

　　袁春红家虽不大，但是五脏俱全，小院子收拾地很雅致。院子里种了几棵叫不出名字的树，其中一颗树上别着几朵白花。水泥地面却没有一片树叶，也没有一片花瓣。簸箕和扫帚安静地靠在墙角，簸箕里有一些树叶、花瓣和泥粒，女主人应该还来不及拿出去倒掉。

　　小院勾勒出头顶四四方方的天空，天空蓝蓝的，是很舒服的蔚蓝，像一床软趴趴的蓝色棉被，让人想躺上去再打几个滚、来几个鱼跃。蓝天之上没有白云，阳光有点刺眼，夏橙很快低下了头，小口小口嘬着小洋人，甜甜的奶味儿在口腔里四溢，空气都变甜了。

　　“橙橙，我们回家了，跟袁老师说再见。”过了一会儿，老夏和袁春红已经走出了庭院。

　　夏橙转过身来，和老师说了声再见，袁春红笑了笑，两瓣玫瑰豆沙色的厚唇弯成自然的弧度，比月亮还要温柔，夏橙一时间既不习惯也不理解。

　　坐在摩托车后座的时候，老夏意味深长地说：“女儿呀，这就是金钱的魔力，你长大就知道啦。”

　　在后来的年岁里，直到夏橙长大了，她也从未追问过老夏，那天他和袁春红聊天的内容，其实她是个好奇心很旺盛的孩子。

　　她只记得，那天的天气很好，还有，小洋人真的很甜。

　　人保持快乐的秘诀之一是降低好奇心，还有一个是，记忆力衰退。

　　李柠的日记：

　　2000年9月23日星期六天气晴

　　今天妈妈还是没打电话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