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底》苟立十天

31、第30章

　　方灿不再去医院了，他的病已经无力回天，每天到处溜溜达达吃吃喝喝，可其实他能吃下的东西已经很少了。
　　他家就在崇礼路上，从窗户上就能看到崇礼大街的交通岗楼，所以常常趁着于好儿值班到岗楼里坐坐。他本来就是吊儿郎当的性子，尽管重病也不带收敛的，嘻嘻哈哈地与于好儿的同事们也混了个铁瓷，与赫林尤为要好，赫林尊敬他为国家科学事业作出的贡献，他好奇赫林家乡的人景习俗，嚷着要等来年丰草期去赫林家玩玩，于好儿听着暗自难过，望着他瘦骨嶙峋的模样，诅咒天妒英才，他们都知道，他怕是活不到来年，这是方灿打着哈哈自己告诉他们的。
　　尽管他说自己只是个业余的摄影爱好者，但他似乎还挺专业的，跟祁舜特别聊得来，忙的时候还能充一下影楼的摄影师帮帮忙。
　　入秋之后祁舜接了一个主流报社的纪实工作，方灿好歹要跟着，原本担心他的身体受不了旅途劳顿，可耐不住方灿的软磨硬泡，祁舜最终还是答应了。
　　从那时起，一向只更新摄影作品的祁舜的微博内容里突然多了一位年轻的科学家，这位科学家时不时地出镜，连带着祁舜和孔祥的身影在那些照片里出现的次数也多了起来，文案也变成了记录三个男人旅行途中的趣事，比之前祁舜自己运营时生动了不少，粉丝数量噌噌地往上涨，甚至还接到了媒体的采访邀约。
　　可于好儿知道那些或温暖或狡黠的文字都是方灿写的，因此每次读时都含着酸楚。
　　祁舜和于好儿视频，说方灿疼起来简直像是要背过气去，但他从来都不会说，吃了药疼过劲儿去就又恢复成没个正行的模样，彼时方灿把凹陷的脸挤进屏幕里嚷嚷：“别听他瞎说，也没有很疼，我都习惯了!”
　　他常常催促祁舜和于好儿快点结婚，像个眷顾孙儿的佛爷，自称在婚姻方面是祁舜的大哥，絮絮叨叨地传授着自己那点其实不多的经验，祁舜事事顺着这位坚强活泼的前情敌，竟也真正地把他那些注意事项记下来。
　　在一个半月的工作时间里，方灿从策划到拍摄都给了祁舜许多新的建议，评论里说祁舜原本温暖疏淡的拍摄风格里突然明显地多了活泼灵动的气息，令祁舜也诧异不已。
　　以后的很多年，祁舜说起那个相逢短暂的相识，依旧觉得方灿真的是个好到极致的人，他真的一点都没添麻烦，哪怕他去世的那一天：取材结束之后他们回到津姜，方灿忍着痛用祁舜的账号为这次旅行发了最后一篇总结性质的微博，祁舜看他脸色不对，下了飞机直奔医院，当晚下了病危通知。
　　而凌晨时祁舜的微博上了热搜，那是祁舜发出的青年科学家方灿的讣闻，附带了他的第一篇悼文，离上一篇方灿发表的微博不过7个小时。
　　方灿说：契约了我的腰身的大千，病痛佝偻了我的留恋，但我依旧害怕被忘却。
　　祁舜说：你是留恋。

　　方灿是于好儿第一个早逝的旧识，激得于好儿在24岁的年纪就开始恍恍惚惚地思考人生，那段时间她整天蔫吧着提不起精神。
　　夜巡结束之后，赫林开车在小区门口把她放下，就着即使夜色昏暗，视力2.0的她老远就望见自家楼门口蹲着个人，于常林在邻省参加研讨会，李静淑也为了招标出差不在家，这几天于好儿的情绪一直不怎么高，任李琛远怎么贱兮兮地招惹她她都不怎么活泼，这时心里一个激灵，倒精神了不少。
　　那人听见脚步声便站起身来，一动不动地等待着，于好儿看清了那人的身形，叫了声“祁舜？”，那身影就不再迟疑地迎了上来，走到近处，祁舜才睁大因为近视而眯起来的眼，拿过她的包牵起她问:“累么？”
　　“还好”于好儿捏着鼻梁说:“就是感觉软趴趴的……”话没说完祁舜的脑袋贴上来，扑朔着眼睛说:“又发烧了。”
　　于好儿想起没在一起之前他也是这样帮自己量体温，心里酸酸麻麻，便扬起脸亲了他一下，祁舜憨笑了一声:“脱靶了吧？哪有亲人下巴的？”
　　被戳中的于好儿连着尴尬和好笑榔了他几拳。
　　“你为什么在这里啊？”这个点儿还活动着的人确实不多。
　　“我没吃药，入睡有点困难。”
　　祁舜失眠的毛病患了好多年，虽然没有太依赖于药物安眠，可如果不吃药，睡眠总是好一次歹一次的，但他到底没有再吃了。
　　于好儿洗完澡出来时，他已经冲好了一碗蛋花汤给她，吃过药于好儿钻进被子里，祁舜洗好碗筷凑上来，眨巴着眼睛一动不动地看她，黑暗里，于好儿听到他问:\"今天你有开心一点吗\"
　　于好儿心中一动——因为方灿的去世，她一直缓不过劲儿来，即使已经不再是年少时男女间的情愫，她也觉得震惊和恐慌，\"你永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一个先到来\"这句话，在经历过之后就会觉得那不仅仅是\"细思极恐\"。
　　她知道经历过上次工作中的朝夕相处，祁舜非常喜欢方灿，但方灿到底是于好儿曾经疯狂暗恋过的男孩子，她不知道应不应该在祁舜面前流露对方灿的悲痛，又应该流露多少对方灿的惋惜，只是潜意识之下与祁舜闭口不谈关于方灿的事，尽管是细微的别扭，但她知道仔细如祁舜，他也一定感受到了他们之间存在着让他们同时逃避的默契。于好儿不知道他对这种不甚健康但只有一点点的默契持什么态度，但她确实没有心思理会这一鸡毛蒜皮的小情绪，于是便由它去了。
　　祁舜枕着胳膊静静地等着，于好儿闭着眼没有说话，像是睡着了，却暗暗地红了眼，半晌，她掀起被子给祁舜盖上，伸出手搂住他的脖子钻到他怀里沉沉地点了点头:\"本来不开心，你在就开心了。\"
　　祁舜回抱着她:\"那就好了。\"
　　于好儿把头埋在他胸口闷闷地说:\"对不起。\"然后她听到头顶传来轻柔的笑声。
　　\"好儿很难过吧\"
　　于好儿点点头。她知道他在指什么，所以感到很抱歉，不是为自己的难过而抱歉，而是为自己选择独自难过而抱歉。
　　冷不丁地，祁舜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张相片，那是她偷拍的方灿当大排档的服务生时的照片，角度隐密，但主人公帅得很突出。
　　“我们好儿当年有这～么喜欢他呢……”
　　于好儿夺过那照片，羞耻地埋进他怀里。
　　她开始向祁舜讲许多方灿的事，那些事掺杂着考学压力下的书卷气，是年少的于好儿怀着懵懂的爱恋关注和参与来的，那些故事里的方灿幼稚却意气风发，即使只是说说也能嗅到扑面的美好气息，那是一段还没有祁舜参与的时间里于好儿小心珍藏的秘密。
　　于好儿语言表达的能力本来就很强，还不时地起身做示范，常逗得祁舜朗声笑起来，在他的笑容和叹息里，于好儿感受到了新颖的踏实感，不是故作轻松，不只是为了安慰她，而是真正地觉得有趣，就算那段故事里没有他，他也愿意去了解，哭也好笑也罢，他在那里听着，不管是过去的她还是现在的她，他都爱得真诚。
　　讲完了，笑够了，于好儿扑腾出了一身水呆呆地望着天花板，祁舜帮她裹紧被子搂着她，然后听到她冷不丁地问:\"我能不能反问一个我自己其实回答不上来的问题\"
　　\"嗯\"
　　\"你什么时候喜欢我的呀\"
　　祁舜嗤笑了一声，于好儿不知道他是不是觉得这个问题太老套了，一时觉得有些羞恼，却见祁舜认真地思考着。
　　\"嗯……如果硬要找到一个时间点的话……大概是小祥出事那天吧……\"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对了，就是你对我搂搂抱抱那天。”
　　于好儿：“……”

　　红山影楼重新装修时，对于上一个主人留下的东西头疼了好久，有一段时间他在大厅留出一个角落，等着那些影集相册的主人来免费认领，送还了一些，但大部分还是留下了。
　　于好儿的相册被他带走了，因为那张脸在一个所有人见到他都会带上同情和悲戚表情的时间里给过他一个友善的笑容。
　　他对人的面相有着过目不忘的能力，比起认识本人，他更熟悉于好儿的样子，因此在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再次相遇时，他一眼就认出了她，虽然于好儿对自己似乎不太友善，但记忆中的她是友善的，所以他总是对她抱有好感，这件事孔祥是知道的，虽然好感和喜欢依然有一段差距，可年轻人总是对男女关系的事格外敏感，尽管那时还没有什么，孔祥却仿佛抓住了拯救自家大龄未婚哥哥的稻草，常常看似不经意地帮着他们创造机会。
　　虽然于好儿对她的态度总是一视同仁的疏淡，甚至有时显得不太随和，但祁舜记忆里的她一直很好，潜意识里总留着一直在被她吸引的感觉，她那时的“搂搂抱抱”更像是揭开了他心里不明情愫的契机，从此他走出了“是不是”的阶段，开始纠结“爱不爱”。
　　那到底什么时候喜欢她的呢？在见不到她的时间里他也想知道这个问题，那时他还在责怪自己的感情，带着反省的态度思索这份感情的起因。
　　日久生情？
　　也没有很久。
　　一见钟情？
　　他笑了起来，突然觉得自己像这个词一样矫情。
　　爱情有什么值得探究的，遇到了就该来了。

　　于好儿扬起脸，这次正中靶心，她重新扎回祁舜怀里：“不要再说你比我更喜欢了。”
　　不一定谁比谁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