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底》苟立十天

18、第17章

　　孔祥垂着手不说话，感知到气氛明显不对劲的其他病号不约而同地放轻了动作，小心翼翼地耳听八方。董盼溪死死地咬住嘴唇，脸上虽然倔强地不肯承认，但眼里能看出来有悔意。
　　于好儿扣住孔祥的肩膀，她作为一个局外人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本来就算没有答应祁舜照顾他，她也会关照他的，因为孔祥身上总有一种淳朴懂事的气质，即使看起来有些怯懦，可实际上他总是尽量透明地默默关心着别人，像一个故作坚强的弟弟，执拗地不表现出对别人的依赖，反而更招人心疼起来。
　　孔祥看懂了她眼里的担心，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事，眼光却延续到董盼溪身上去，跟她的视线对了个正着，董盼溪神色慌张地避开他的目光，起身又变回那个冷戾的她：“自己的破事儿还弄不明白就管别人的闲事，活该。”说完依旧像一只斗鸡似的走了，可那背影里分明多了些堂皇。
　　于好儿叹了口气，董盼溪真的是她见过脾气最不像样子的女孩子。
　　“她说得对，我确实死皮赖脸的。”孔祥低着头，眼眸埋在阴影里，于好儿看不见他的表情，但依旧听出了他声音里的荒凉。
　　“你说得对，如果父母不能在孩子受欺负时站在孩子的一边，何必跟呢？”于好儿轻轻地说。孔祥抬起眼，疑惑地凝望着她。
　　“难道不是么？”于好儿理所当然地说：“被领养的孩子一定有着选择的权利啊，又不是亲生父母。”
　　“好儿姐你不懂，盼溪这么多年来一直在等这次机会，那是她最后拥有家庭和出身的机会，却被我搞砸了。”孔祥的手指猛然收紧，被单让他攥得紧紧地。
　　“唔，其实我刚刚才知道她也是福利院长大的孩子。”
　　孔祥敏锐地捕捉到她话里的“也”字，神色多少有些诧异，又仿佛释然一般叹了口气垂下眼：“她跟我们不一样，她有被抛弃地完整记忆。”
　　“嗯？”
　　“我七岁的时候，那年的雪下得特别早，断断续续地下了好多天，院子里积了好多雪，那天早上，小楠姐姐带我们到院子里堆雪人，那时没有人愿意跟我玩，我就只好站在大门口羡慕地待在一边。”孔祥有点自嘲似的笑了起来，“然后我听到铁栏门外面有人叫，那就是她了－－说起来她那个时候就开始给人一种难相处的感觉了呢。”

　　那时刚被送回来的孔祥还在等着孔玉贤来接他，但还没等到，院子里的其他小孩就开始孤立他。小孔祥抠着手看别的小朋友热火朝天地在雪里嬉戏打闹，尽管面子上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可心里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
　　“喂，你给我开门。”
　　有一个稚嫩的女孩子的声音叫他，孔祥转回头，看到背后的铁栏门外，有一个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女孩子，穿着天蓝色的小棉袄，系着粉色的小围巾，正插着兜，扬着下巴望着他。
　　她长得很漂亮，小小的一个，精灵似的扎在雪地里，只是五官被雪晃地凑在一起，眉头锁紧，冷冷地释放出漠然的信号，孔祥狐疑地望着她，只觉得她身上有种违和地故作冷酷的感觉。他还在发呆，那女孩又喊他，语气更加不耐烦起来：“你看什么？没听到嘛？我叫你给我开门。”
　　孔祥反应过来，手忙脚乱地拉开门栓，负责老师小楠听到大门响动，忙跑过来要阻止孔祥，却看见他自己乖乖地锁上门，放了一个洋娃娃似的女孩子进来。
　　那女孩身上有种与众不同的气质，令孔祥挪不开眼睛，晃神之际，那女孩对迎上来的小楠说：“我叫董盼溪，被遗弃了。”
　　孩子们都向这边投来好奇的目光，孔祥和小楠一样，不由得望了望门外她来时的路，小楠问：“谁送你来的？”
　　董盼溪说：“只有我自己，我说了，我被遗弃了。”
　　她出奇地冷静，话音里仿佛放了一块冰疙瘩，冻得孔祥不禁一哆嗦。小楠没有见过这样的情况，转回身嘱咐孔祥不要再随便开门，就带着董盼溪去了院长室。好奇的小朋友们终于碰到了有趣的事，纷纷糊在院长室的门窗上探究着那个自己把自己送来的漂亮女孩子。
　　孔祥挤不进去，只蹲在原地团着手心里的小雪球，不时望一眼院长室。不一会儿孩子们一哄而散，董盼溪出来了，关门的瞬间孔祥扫到院长叉着腰不知道在给谁打电话。
　　董盼溪却径直朝孔祥走过来，逼地孔祥猝不及防地后退了小半步，她却蹲下来：“我也没有朋友，以后你就跟着我吧。”
　　孔祥愕然，下意识地环顾四周，那些曾经追随过他的小孩子在一起嬉戏玩耍，似有似无地悄悄关注着他们两个。
　　被一个刚来的小姑娘一眼就看出自己的窘况，孔祥小小的自尊心有一点绷不住，故作硬气地嘟囔着：“我待不久的，我也不需要朋友，我已经被领养了。”
　　“唔，”董盼溪说：“谁要跟你做朋友，我只是让你以后跟着我，反正你一个人也是一个人。”
　　一个高出孔祥一个头的胖胖的男孩子跑过来瞪了孔祥一眼，孔祥忙低下头——那小胖子是带头嘲讽他的人。
　　“别跟他在一起，他是被退货的，不吉利。我叫福源，我们要组队打雪仗，你想跟我们一起玩吗？”
　　孔祥蹲着身子继续团弄他的雪球，眼睛埋得深深地。
　　他已经习惯了，刚开始他还反驳几句，说自己只是暂时被寄放在这里，无论别人怎么冷嘲热讽，他都觉得等到孔玉贤来了就好了，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即使他的心里依旧怀揣着期待，但他渐渐地说不出反驳的话了，只是沉默地受着，一次次回想起孔玉贤被他撞见的掩面哭泣的样子，还有送他回福利院时凄厉地尖叫着让他不要跟出来的样子。
　　孔祥只是不愿意承认和相信，但他的心里其实清楚，他是被二次抛弃了。那些他曾经的朋友都一个个离他而去，跟着福源孤立了他，他真的习惯了。
　　孔祥把雪球放在地上慢慢地滚一滚，再把沾上的虚雪摁瓷实，反复几次，小手被冻得通红，他端起掌心放到嘴上轻轻地呵气，耳边却拂起小小地风来，伴随来的还有一句满不在乎地“不想。”
　　孔祥和福源都惊呆了，瞪着眼睛看着董盼溪蹲在孔祥的身边，抓起周围的雪糊到那个小小的雪球上面继续壮大着这项工程。
　　从此孔祥不再独自一人，准确来说被孤立的从一个人变成了两个人。孩子们对孔祥的嘲讽变成了欺凌，但董盼溪从不制止，只是帮着他处理伤口，坐在一边听着他哭。很奇怪的，没人敢去欺负董盼溪，虽然说是他们两个都被孤立，但董盼溪没有朋友的原因更像是她不愿意与人交往，总是恶狠狠地逼视着一切想要与她交流的人，直到来者自讨无趣地离开——说白了被孤立的只有孔祥一个人罢了。
　　可她自始至终都陪着孔祥，她和孔祥讲许多话，轻描淡写地告诉孔祥她的妈妈是在发廊里给人洗头的女人，她的爸爸是谁她也不知道，只知道她妈妈后来有了一个想要托付的男人，那男人刚开始对她们母女很好，可是他们结婚以后他就变坏了，经常殴打她和妈妈，大概是丈夫给了太大的压力，她的妈妈也不喜欢她了，抱怨着她的出生，用恶毒的语言骂她，她渐渐习惯了，小小的年纪也能跟她的爸爸妈妈吵个不相上下，但她的心里多少保留着些未知的恐慌，她觉得可能有一天她就要被抛弃了。
　　没想到她心里那一丝隐隐地担忧真的来了。有一天她的爸爸妈妈告诉她，她即将有一个兄弟姐妹，那个小小的生命正孕育在她曾住过的妈妈的肚子里，董盼溪突然有一种危机感，但那时她不知道那种慌张是什么，妈妈怀孕之后，爸爸和妈妈都温柔了起来，他们总是拿着她的手放在妈妈大大的肚子上，说那里有一个她的小弟弟正在长大，说她马上就要当姐姐了。那时的董盼溪是幸福的，她想，有个兄弟姐妹真好呀，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很久以后她从书本里知道，那样的才是家。
　　那一年的雪下得又早又多，董盼溪的妈妈和爸爸带着她去外省的山里滑雪，第一次的家庭出行令小小的董盼溪受宠若惊，一路上都兴奋不已。
　　所以，当她意识到天快黑了，必须要回家了的时候，偌大的滑雪场里已经再也找不到她的爸爸妈妈了。
　　她打电话给父母，那边都变成了空号，她还打电话给邻居家的张奶奶，可是张奶奶说她家已经都被搬空了。
　　怪不得那几天他们让她去同学家住，怪不得突然对她温暖了起来，原来给了甜枣之后，果然要有一棒子的。
　　她在滑雪场的门卫室里住了一晚，第二天被送到了派出所，派出所的警察到处帮她寻找父母，可那两个人音讯全无，人间蒸发。
　　董盼溪在一个女民警家住了一个礼拜，那个女警察对她很好，总是安慰她一定会找到的，可她心里知道，找到又能怎么样呢？
　　有一天晚上，董盼溪听到那女民警和她的男朋友关上门压低声音吵架，内容是她，所以第二天一大早，她收拾了东西把自己送到孤儿院来了。
　　从此董盼溪开始为自己目色一个好的收养家庭，也因此她变成了比孔祥更多次被退回的小孩。
　　后来孔祥被孔玉贤接走了，他好多年都没有见过董盼溪。直到中考完的暑假他在三中的录取榜上看到董盼溪的名字，转身就发现那个记忆里的女孩子虽然已经长大了，但依旧小小的，正抱着胳膊平静冷淡地寻找着自己的名字。
　　孔祥个子高，用手指戳着榜上挨着他的她的名字：“在这里。”
　　董盼溪顺着那手指看到孔祥的脸，眼里的惊喜到底没藏住，这让孔祥有些感动。
　　他们在咖啡店里聊天，互相交换近况。
　　董盼溪说，初二时一对美国夫妇来到了福利院，想要收养一个中国女孩，她正在为这个身份做最后的努力，因为收养年龄快到了。
　　她就是从那时变得忍让开朗，朋友也多了起来，不过都是伪装，她的成绩一向很好，而让她努力学习的原因只有一个，就是为自己的被收养多一分筹码。
　　可是上了高中，他们两个的情况反了过来，孔祥变成了受欢迎的那一个，却常听有人说五班的董盼溪如何不堪，她在福利院长大的消息像长了翅膀似的传开，伴随着各种污秽的捕风捉影和凭空捏造，任孔祥如何帮她解释和澄清都无济于事。
　　有一天他撞见董盼溪形貌凌乱，誉满校园的好好先生终于爆发了，甩下书包就要去找那些人。可是董盼溪拦住他，阴戾地瞪着他：“跟你有个蛋关系。”
　　她开始刻意躲着他，独自承受着校园里无处不在的中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