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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江流入海人远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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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忆泉随凤孤翔离了福州后仍是一路南行,只是二人赶路甚急,又先于土坷儒,是以虽然与之同途,却没再相遇。
凤孤翔沿途细心留意海忆泉言行举止,发觉他天性古灵精怪,对自己也殊无好感,但反是喜欢。他自身行事与常人本就大异,往往出人意表,为许多武林中人视作邪徒,那日与海村正相见虽只片刻,却已察出他生性沉稳持重,只怕他的儿子也是一般,此时见海忆泉泼皮刁钻尤胜自己,心想日后相处时便当适意得多。海忆泉则是心中烦闷,一直迷茫度日,他这几个月在外流浪也已倦怠,倒隐隐盼望能随着凤孤翔去到一处安乐的所在。
二人往来言语甚少,凤孤翔不免要问起他日来过得如何,海忆泉索性就与他高谈阔论一番,但顾左而言他。凤孤翔为人何等精明,自能分辨出其言是否属实,是以到后来也就极少问及了。
不日到了莆田境内,海忆泉盼能再见上土坷儒和苗莲依一面,便借口说要在此地多游玩几日,凤孤翔一路上从不拂其意,是以例旧应允,当即与他先行投栈。二人安顿下来,凤孤翔便终日带他外出游览。
莆田隶属兴化路,县邻仙游,有东山晓旭、西岩晚眺、梅寺晓钟、北濑飞泉、南山松柏、三紫凌云等二十四景,更兼九鲤湖、麦斜岩、莱溪岩、天马山四大仙游名胜,除了少数几处景致限于时令不得饱览之外,凤孤翔带他统统游历了个遍,海忆泉仍是意犹未尽。凤孤翔心想自己是武林中邪名远播的人物,也不能带他去到那少林寺下院礼佛敬香,得知木兰溪尚是个去处,遂领着海忆泉前去赏玩。
木兰溪发源自戴云山支脉的笔架山下,绵延三百余里,流引九鲤湖等三百六十六涧之水,而后于兴化平原汇聚,奔腾入海,乃是闽中第一溪。海忆泉驻足溪畔,远远望去水泓沛沛,但见溪流中段有一处极大的堰坝,以花冈石丛横勾锁迭筑在一段七十余丈长的高坡之上,却不知便是有名的水利宏建“木兰坡”坡首。只是他向来逢水便欢,同凤孤翔说上几句闲话,立时脱了衣杉,钻入水中委婉畅游起来。凤孤翔见他深通水性也不觉有异,只是联想到其父母已逝,而他至今仍是无忧无虑一无所知,不免代他难过。海忆泉在溪洪中纵浮横沉,撩水逗鱼,自感酣畅淋漓,磨泡了大半个时辰,见凤孤翔始终在旁相待,微感歉然,这才上岸。
凤孤翔又陪着他在岸边信步漫游了多时,海忆泉只觉腹内空空,道:“我有些累了,咱们先回去吃些东西吧。”他与凤孤翔相处时日也已自不短,但始终不冠称谓,素来并无丝毫尊敬。凤孤翔道:“好,你喜欢这里,咱们明日可再来。”二人这才又返城中,找了一间酒楼坐定。海忆泉思度连日来吃用都是凤孤翔一手置办,道:“今儿个我来点菜。”唤过店伴道:“我要一斤熟牛肉,一只肥鸡,再来一壶好酒。”他出身贫寒,哪懂得讲究菜式,和土坷儒同行时见他日日喝酒吃肉,以为就是上好的美食。那店伴见他小小年纪也要喝酒,一时便不动。海忆泉指指凤孤翔道:“酒要来给他喝的。”那店伴心想这桩生意做得不大,心下懈怠,转身要去,凤孤翔唤住他道:“把熟牛肉切了,蒸制一味五香珍肉羹,要一只白斩鸡,再来个清炖五花莲鱼。你这酒楼也不是小家子,爷们先说明白了,酒须得是三十年以上的陈酿汾酒我才肯会钞付账。”说完笑望海忆泉,海忆泉脸上一红,兀自倔强,道:“我口涩得紧,小二哥,你们这里可有什么果子吃吗?”那店伴道:“咱们莆田的龙眼儿和荔枝最是有名,小哥要多少?”海忆泉十个手指头一齐伸出,道:“各来五盘。”那店伴心想要这许多,不知能否吃得下,又踌躇不动,海忆泉不悦道:“你只管办来就是,这位大爷有的是银两,不必你帮他省着花。”那店伴转头去瞧凤孤翔,凤孤翔摸出些许碎银给他,道:“这个打赏你的,快去办来就是。”那店伴这才欢欢喜喜地去了。
过得一盏茶工夫,菜肴一道道上来,海忆泉每样都吃了不少,已十分饱足,这才见店伴将十盘干果剥好端了上来,只因话已说在前头,唯有硬着头皮囫囵吞吃。凤孤翔本不甚饿,只是小酌酒水,喝得半壶便静自坐着。
海忆泉见他并不动筷,不悦道:“你这人当真是没趣,叫你陪我玩儿,你也只是在旁瞧着。叫你陪我吃东西怎地也不肯吃?”凤孤翔心想自己四十开外,又怎能向你这十四五岁的孩童行效?他平日里不与海忆泉一般行径,都是因作此想,但这时却是另有原因。只听他道:“悄声,我在听人说话。”海忆泉浑然不解道:“这里只有你和我,你不听我说话,又听谁说话?”凤孤翔道:“对面桌坐的那两个人是‘三海帮’的,我听他们说话。”海忆泉抬头望去,果见对面不远处两个粗鲁汉子正对坐喝酒,但只能瞧见两人唇齿动个不停,却听不清二人说些什么。
海忆泉很是奇怪,问道:“你怎么听得到他们说话,我却听不见。”凤孤翔道:“这门凝气听声的功夫你要想学,日后我教你就是。”海忆泉不依不饶,道:“你要肯教我又干嘛拖到日后,我现下就要学。”凤孤翔无奈,怕他再一味纠缠下去,只得敷衍道:“你现下深吸一口气,屏住呼吸,将心思都用来静听远处的声音,开始若要不成就多试几回。”他只求延缓一些时候,但海忆泉只依着他所说的法子试到第三回,竟立刻听清了那二人言语。只听其中一人道:“岩大哥,咱们这次来莆田,怎么扑了个空?”那姓岩的答道:“梁兄弟,我正要和你说,李宾椽李先生约了少林寺的和尚,十日后在晋江口一决高下。帮主已带同弟兄们先行一步了,特意留我在此处等你和其余尚未赶到的兄弟,迟些就一道追上去。”
海忆泉听二人提及李宾椽,低声惊呼道:“他们和那姓李的坏人是一路的。”凤孤翔惊于他能听见二人说话,但随即只当他是少年人耳伶目俐。他曾听海忆泉说起遇上李宾椽之事,虽不晓其中原委,但想他胡诌也绝诌不出李宾椽的名字来,便压低声音道:“你想知道那大坏蛋的事就不可打岔,用心听着。”海忆泉心想此话有理,便安静下来,又听那岩粱二人言语。只听那姓梁的又道:“他妈的,在哪儿打还不一样,李先生这不是多此一举吗?”那姓岩的声言放低,道:“你不知道,李先生要在晋江口与潮鲨门的人接头行事,正好顺便邀上他们壮大声势。”那姓梁的道:“这倒是,听说少林和尚这次还邀了华山派的人来助拳。”那姓岩的道:“李先生受了伤,未必还能接战,也不得不小心从事。我跟你说,朝庭已派了‘大都三王’之首的平林王爷来,这个叫做掩人耳目,不叫那群和尚防备,到时候王爷率领咱们,嘿嘿…”只听那姓梁的“啊”的一声惊呼,显得十分惊讶,随即声调又降低下来,道:“这事你又是听谁说的了?”那姓岩的道:“陈帮主交代下来的事,还能有假吗?陈帮主还让咱们弟兄沿途干上几票,给王爷筹备份大礼。今晚咱们兄弟就去拐几个标致的娘们儿,到时哄得王爷开心,那可就为本帮立了大功啦。”那姓梁的点头道:“好,喝了酒咱们就去。” 二人谈到这里又举杯对饮,不再说下去了。
凤孤翔听说大都三王之首欲往晋江,顿觉技痒,心道:“那方九里和周钧使的功夫我都已领教过,正想再会会那三王之首。”拉了拉海忆泉,道:“咱们回客栈吧。”于是会了账回到客栈,向海忆泉说道:“今晚收拾妥当,明日咱们也起程赶去晋江。”海忆泉道:“咱们是要去瞧热闹吗?”凤孤翔不愿言明意图,道:“刚才那两个人说少林寺的和尚请了华山派的人来助阵,多半便是你那姓土的伯伯,我带你去也好再见他一见。”海忆泉想到此节,即刻紧张起来,道:“你还要去跟他为难是不是?”凤孤翔板起脸来,喝道:“你这孩子却也把姓凤的瞧的恁地小了,我既说不再为难他,又怎会言而无信。总之我去另有目的,到时自会与你说。”海忆泉见他一脸不悦,显动真火,不敢再多问,第二日便同他起程。
晋江属泉州路,在兴化西南,二人只经四五日工夫便抵达泉州,比岩梁二人所说的决斗之日尚早,凤孤翔倒也不急于打听那平林王下落。二人进得泉州城中,随处可见潮鲨门和三海帮的门人帮众聚集,声势果然非同寻常。凤孤翔接连问了几家客栈都是人满为患,好容易在一处偏僻小店落下了脚,暗自思量:“本来这班海贼同大和尚的闲事我也犯不着管,但要会一会那平林王,终究免不了卷进是非之中。到时说不得,先痛痛快快打一架再说。”
当日平静,到天色将晚时,凤孤翔忽然发觉城中各帮帮众纷纷涌向城南,叮嘱海忆泉道:“我出去瞧瞧,你千万别跑去外面。”海忆泉道:“怕什么,你常自夸本事大,难道还不护着我吗?”凤孤翔闻言一怔,心道:“好哇,这小鬼瞧着我待他不薄,倒是有恃无恐。若不吓他一吓,焉能安心离开?”当下神色严肃道:“我跟你说,外面过往的恶人个个凶悍,要叫他们见了你这小坏蛋嘻皮笑脸的模样,这么‘咔嚓’一刀斩在你后脖颈上…”说着假意作势往他后颈上劈去。海忆泉不禁缩了缩脖子,又听凤孤翔续道:“你可就没命啦,你怕不怕?”海忆泉本就不大怕,给他这般虚张声势一说之下,好奇之心却更盛许多。他当初听土坷儒说起这件事时,只觉是和尚强盗们打架无趣,又不觉惊险,便没什么兴致,此时被凤孤翔弄巧成拙,反令他决意去看个究竟,只是面上仍装得甚怀遽色,道:“我害怕死啦,要是好玩的我就去,要丢命的我可不去。”凤孤翔道:“似你这样的小鬼,有十条八条的命也丢没啦,还有好玩的吗?”海忆泉道:“说什么我也不去啦,我躲在房里就是。”
凤孤翔这才敢离开,但毕竟还不十分放心,临到门口,唤过店伴道:“小哥,我带来的孩子留在这儿,你帮我小心看着,可别叫他出去乱跑。”说着塞给他一锭银子。那店伴见竟有这许多赏钱,大喜道:“大爷放心,小人自会留心看护。”凤孤翔走出几步,又回过头来道:“他若是硬要跑出去,你就用绳子捆了他,回头我还有好处给你。若有什么差池,我不向你讨还银钱,只要你的脑袋。”说着抖抖佩剑,那店伴听他最后一句口吻凶恶,更是唯唯喏喏地连声答应。凤孤翔这才安心踱到街上,寻到几个潮鲨门弟子,留心跟着,一路行去。
走出不久,那几个潮鲨门弟子出了城去。凤孤翔微一犹豫,也跟踪离了城,随那几人又南行片刻,前面一处林中传来阵阵叫嚷,嘈杂一片。凤孤翔听那声音不似打斗,暗想:“他们多半是要在这里集会,我须改扮一下再混进去。”于是伸手在地上抓了一把灰土,都涂摱在脸孔上,这才蜷腰缩背着步入林中。走了数百丈后,见林子里聚着几百个江湖豪客,除三海帮和潮鲨门外,尚有一些三海帮邀来助拳的绿林悍匪在此。来到近前,有人上来盘问他集会切口。凤孤翔江湖阅历极深,早已暗中留心他人问答言语,当下对上了暗语。他挤入人群之中,躬身匿迹,只听众人七嘴八舌的吵闹不绝,隐约听着大伙儿七嘴八舌,似是在议论要给什么人报仇,却又不敢贸然开口询问,以免露了破绽,只好静听。又等片刻,众人忽然纷纷向两旁分开,只见两个中年男子步入人群正中。凤孤翔也跟着众人退在一旁,细瞧来人,见其中一个眼小如豆,但身穿一身蓝缎袍子倒很体面,另一个浑身臃肿,身材又甚为矮小,显得更为滑稽可笑。
这二人到了之后众人便都不再多话,渐渐平静了下来。那蓝衣汉子走上前数步,向众人朗声道:“各位兄弟好。”众人也均拱手答应,三海帮的弟子齐声道:“帮主好。”其余人众则道:“廖帮主你好。”凤孤翔这才知此人便是三海帮帮主“无量鲸”廖千洋,心道:“这人形貌猥琐,瞧来不似是个大高手,江湖上都传言他有一手飞叉功十分了得,也不知是真是假。”廖千洋待众人问好声毕,说道:“各位兄弟,今日咱们齐聚于此,是要立即结队赶到晋江口去对付少林派的一群秃贼。这群秃贼不守时约,先行来同咱们挂桩,还打伤了潮鲨门的曹掌门。咱们如今赶去,当先便收拾九元、九始这两个老秃驴。”
潮鲨门众人也纷纷随声附和道:“不错,这两个贼和尚趁咱们不备,伤了王兄弟、李兄弟等二十多人,太是无耻,今日非杀他们不可。”凤孤翔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心中暗想:“你们二十几号人还敌不过人家两个,这等丢丑之事也有脸说,可真是大言不惭,无耻已极。”廖千洋向身边那矮子道:“田兄弟,你给大夥儿讲讲当时的情形。”那姓田的汉子点了点头,说道:“今日太阳落山前,平林王爷来到我潮鲨门江口分舵,接取咱们各帮今年上缴的银钱。哪知王爷的船刚靠岸,装银两的箱子还没等搬上船去,这群秃贼就前来阻拦,说银子得给他们留下,不能让王爷带走。他妈的,老子当时就骂道:‘死秃驴念经不成,管你老子的事做鸟。’王爷也是大怒,立即和弟兄们上去同秃贼们动起手来,也不讲什么约不约的了。他们虽有七八十个人,本来也不是咱们对手,但王爷说要速战速什么的,这才命我和廖帮主来集合各位兄弟前去,前一拨接应的弟兄已去了近半个时辰。”众人都明知这是面上说得好听些,实则必是己方早就有所不敌,但都只心知肚明,谁也不愿将话挑明示弱。
廖千洋高声道:“各位兄弟,咱们这就赶快去接应吧,王爷等急了怪罪下来就不好了。”众人当下齐声称是,由那姓田的汉子当先领着,浩浩荡荡赶赴晋江口。凤孤翔此时身处其中,无法立时脱身,只得随行前往,虽知前途必有凶险,却也不如何担忧,只是一心想着与那平林王交手。他和泉远见那日在临安连番动武,又悟出所创剑法中不少的深层奥妙,虽未能于当时胜过洪连波,但后来细加参研,却也大有进益,自忖胜周钧使绰绰有余,战方九里也已不至吃亏,只欲知是否也可与大都三王之首一较长短。
一众人足有二百,行进欲疾还徐,未到晋江口时已日落西山。凤孤翔故意放慢脚步拖在后面,心想待会儿两方混战,自己虽立场分明,也该当先静观其势,而后再入战团才是。如此行至江口,暮色中遥见浪涛滚滚,远处江岸上数十人正浴血奋战。那姓田的高声呼喝道:“点子就在那里,大夥儿快上!”众人应声各取兵刃,冲杀而上。凤孤翔也随着奔跑了数步,足下却是越来越慢,最后在数十丈外停驻。只见少林派数十名僧人或使齐眉棍或凭拳脚,与一众海贼盗寇拼杀一处,当中两个灰衣壮僧最是勇猛,一使伏虎拳,一使长拳,所向披靡,只自己看得这顷刻间便已连毙了数人。凤孤翔心知越是武学修为登峰造极的大宗匠,手底招式越是平平无奇,但也越可见功力深厚,心中钦佩不已:“少林派数百年来享誉武林,素以泰斗之势号召江湖豪杰,连其下院的武僧都如此了得,却也不枉了。”又听见远处海岸边连连传来数声惨叫,但见得数名僧人不断向岸边泊着的一艘锦帆大船奋力抢闯,却均被垓心一身穿黧色华服的大汉挡下。那汉子手中一根九齿狼牙钢棒舞得霍霍,力拒群僧,瞧来神态甚是威猛。
凤孤翔料想此人自当是那大都三王居首的平林王,见他手底凶悍,确也是有能之辈,有心要细瞧他功底,便即持剑抢入战团冲杀,边斩敌寇边向岸边那大船处靠近。他此刻尚未以真面目示人,不少海贼都还道他是自己人,见他杀到,有的猝不及防,避已不及,有的不明所以,糊里糊涂,统统都给斩于凤孤翔剑下。还有的人离得较远,尚没瞧明白情势,喝道:“喂,你怎么和自己人打!”凤孤翔剑不停息,高声道:“谁和你们是自己人,鞑子的走狗,都给你凤爷爷纳命来。”说时又一阵疾剑猛刺,接连毙了数人,已渐向那大船处靠近。那平林王面朝凤孤翔,正与一黑衣汉子交斗,那黑衣汉子双掌飘忽,身形不住移换方位,勉力躲避平林王的狼牙棒,缠斗得甚是艰难。凤孤翔只见他背影,便知是那华山土行者,“尖嘴怪侠”土坷儒,心想此人要强好胜,今日落败也好煞煞其人威风,自己等他实在不支时再出手就是,遂并不即去相助,只在大船左近杀敌。
其余各处的少林僧人其时却不落下风,虽然敌数大增,也只是无法速胜,操局仍是稳若泰山,全不显败迹颓势。那平林王与土坷儒又拆了十几招,忽抖开身形,猛向土坷儒扑去。土坷儒先前只道他竭力护船,定不肯轻易挪身,陡见他攻来,微有一惊,即刻钻入人丛。那平林王给对方接踵不断的来敌缠得恼了,此时已不顾及旁事,径去直追土坷儒。廖千洋离他较近,见状忙呼喊道:“老七,快带人去把船守住了。”那领路的姓田汉子便是“六头霸王”田老七,只听他道:“刘兄弟,康兄弟,你们几个快跟我来。”当下带着几十个潮鲨门弟子抢拦在船前,与攻上的武僧战在一处。
凤孤翔见那田老七手使宽刀,刀法轻捷灵逸,竟依稀有些眼熟。细辨之下,方才识出那田老七使的原来正是蓬莱派的一套“东海七霸刀”,心想:“本门这套刀法倒也精妙,这姓田的竟偷学了去,可须治他一治。”见他正与两个中年武僧拼杀,其中一个僧人卷棍横扫田老七下盘,田老七使宽刀反手一撩,格开了来棍,用得正是“东海七霸刀”中的一招“天云际会”。另一个人僧人见机一掌拍到,田老七侧身避过,又使一招“孤仙伴云”,向来僧肩头砍去。
凤孤翔暗暗称奇:“他刚才为何要躲?倘若他立刻使刀法中的一招‘花落如雨’,便可以攻代守,那和尚多半非伤不可。”但一转念间已知因由:“是了,他自称什么‘六头霸王’,原来是这套七霸刀没学全的缘故。”这套“东海七霸刀”原是蓬莱派中一位精通刀法前辈名宿所创,本有七七四十九式,分为七路,但传到凤孤翔和泉远见的师父三杰道人这代时已残缺不全,末路七招刀法皆已失传。三杰道人凭自身智慧苦思出了“花落如雨”等七招刀法,补足原数,虽与原本招式不尽相同,其宗旨却是全未变革。凤孤翔得师父传授时自也将那补足的七招一并学了去,但这田老七偷学刀法较早,是以不知那末路中的刀招,只知自己未能学全七路刀法而已。
凤孤翔瞧他刀招使得有模有样,心下大为愤懑:“他仗着蓬莱派的功夫在江湖上为恶,倘给明眼人识穿了,岂不坏了本门名声?我昔年在江湖上胡闹已极,更落得个‘催命绝杀’的诨号。大师兄虽逐我出门,江湖上的人背地里还是要说一句蓬莱派的不是。今日这田老七再要损本门令名,怎可容他?”想到此趋步近前,长剑狠抖,削向田老七。田老七陡然见他攻到,也将其认作同伙,只道他来相助自己,哪知来剑竟是直刺自己,登感惊奇,忙向后退去。那两个僧人见凤孤翔去袭田老七,也颇为惊讶,却听凤孤翔道:“这人我来收拾。”说罢剑去如雨,裹住田老七周身。田老七登时心神大乱,未及拆解上十招,左臂上已中了一剑。凤孤翔心想:“若用剑法杀你,终究无趣。你既自认七霸刀称王,我便以这路刀法会你。”想到此,手中剑当刀使,一招“仙人指路”纵劈向他。田老七见他这招使得似剑非剑,似刀非刀,全然摸不着头脑,唯有以不变应万变,又使刀法相还。凤孤翔识得他使的是一招“古峰藏宝”,忙还一招“高山流水”,正是拆解此招的不二法门。田老七一怔,道:“你这招怎么…”话没说完,已见他下一招“孤仙伴云”又至,只得闭了嘴,凝神应对。
凤孤翔这一招使过,往后接连十余招一气使出,全是“东海七霸刀”的招式,田老七眼力倒也不差,知他虽然用剑,却是代刀,使的尽是与自己丝毫无异的同一路刀法,顾不得细想原由,刀走六路,尽力挡拆。凤孤翔见他应接下来,既感起兴又觉愤恨,出剑更加迅猛,使一招便喝一声:“认得吗!”先声夺人。田老七武功本逊他许多,勉为其难接下他这十几招后已大觉力不从心,所幸凤孤翔长剑不如单刀使来顺手,这套武功便不能尽宣其妙,而田老七又于其中招式滚瓜烂熟,这才至一时胜负不分。二人不多时拆过了四十余招,凤孤翔已将前六路刀法使完,忽发一招“花落如雨”,转剑砍向田老七身侧,田老七不识此招,冷不防便给砍中,肋下流血不止。他待要再还手,凤孤翔却已欺到身前,斥道:“恶贼,如何不拆解了,偷学来的刀法可不成了吧。”田老七惊恐万分,道:“你是蓬…”三个字刚出口,“啊”的一声惨叫,右肩甲骨处中剑,半身致残。凤孤翔更不迟疑片刻,飞足踢在他当胸,田老七只觉五脏俱裂,已然一命呜呼。
凤孤翔刚败田老七,耳听风声,知是有人从后杀到,情急下也不待转身,剑势向后一掩,与来人兵刃相交,“铛”的一声响,便各自荡开,用的乃是“海天风云剑”中的一招“过眼云烟”。凤孤翔与那人兵刃交碰之际只觉剑招略被滞绊,回头看那抢近之人,却是“无量鲸”廖千洋。廖千洋与他短兵相接之下,已知此人功力深厚,道:“阁下是什么来路,为何无故杀伤我帮中弟兄?”凤孤翔冷笑道:“凭你这三脚猫的把式也配问我?三海帮在海上威风八面得紧,我倒要瞧你这‘无量鲸’如何吞噬了我。”说着长剑往他握着三头叉的右臂挺去。
廖千洋是个生性懦弱无能之徒,只因武功在帮中略高众人一等,被帮中勉为其难举为帮主。这时给凤孤翔几抢白,问得脸面全无,竟也无半分怒容,实是心中气馁,无奈应战,出手全然无力。凤孤翔长剑复使剑招,心境也自舒畅许多,招招未见凌厉,也已逼得廖千洋节节后退。拆不十招,凤孤翔长剑横拨他钢叉,廖千洋钢叉斜刺,避开长剑,往凤孤翔胸口递去。凤孤翔纵身跃起数分,半空里一剑猛劈而下,道:“就只这点儿能耐吗!”廖千洋挥叉拨挡,勉强接下来招,却险些松脱钢叉,惊恐之下向旁闪避,凤孤翔得势不让,长剑追刺而去,但廖千洋无论如何不肯再与他正面相斗,见长剑攻到就竭力避开,由先前拆招改作了躲招。
凤孤翔一面挥剑,一面在心中想道:“这人初来时气势倒也不小,怎地此时竟一味躲逃,哪里还像是个一帮之主的模样?”忽然但觉眼前寒光一闪,迎面射来三支短柄飞叉,方才想起他尚留有这撒手锏,疾把手底长剑舞得生风,将飞叉尽数拨挡开。廖千洋乘他挥拨之际,又掷出数支飞叉,分射往凤孤翔周身数处要害。他这手飞叉投掷手法看似平庸笨拙,其实指打极其精准,乃是三海帮中故老单传的一项暗器绝技。寻常人不识高明,若依投掷手法而武断其技,则必要吃大苦头,但凤孤翔自来谨慎,虽于廖千洋不以为然,却知他这门绝技闻名江湖,已不敢贸然挺剑进袭,全力挥动长剑或挡或避。廖千洋不容他有隙喘息,身上三十二把绝命飞叉悉数射出。凤孤翔虽感吃紧,但想他身上纵使有千百只飞叉,以这般的射法,不消一炷香工夫也便用尽了,是以倒不急躁,专心抵御。廖千洋出手掷叉虽莽,但准头未失,眼见仍是无一能中凤孤翔之身,不禁惶急。凤孤翔待到他最后一只飞叉打来,索性左手一抄,将来叉抓在手里,这才觉出来力甚微,心下登感后悔:“呸,原来这飞叉功夫如此稀松平常。姓廖的掷暗器的准头不俗,但所喂劲力实在殊不足道。早知如此,何必与他耗上这些工夫?”他却不知这功夫威力实强,只是廖千洋内力未深,无法尽挥其能。凤孤翔使力将手中飞叉回掷,道:“你这门手艺叉鱼倒好。用来伤人,哼哼,真是可笑至极。”廖千洋见他投来飞叉力道甚大,只得倾尽全力举三头叉硬接,两支钢叉长短交碰,双双掉落在地。凤孤翔乘他惊骇之际抢前一剑,穿心而过。
他杀得廖千洋,挥开长剑又往敌阵中冲杀,剑法尽全力施展,威不可当,杀敌如麻。少林众僧本本就于战团中处优,又得了凤孤翔这一强援,毙敌更速,各僧杀戒一开,一干乌合之众哪堪抵挡?凤孤翔在人丛中一阵搏杀,见土坷儒与那平林王仍战在一处,土坷儒似于那平林王手中的狼牙棒甚为忌惮,始终不敢与之近身交斗,情势已大为不妙。那平林王武功本就高出土坷儒许多,狼牙棒得势施展,使开一路进手招数去砸他面门。土坷儒快步避开,平林王忽左手成掌,往他顶心罩落。土坷儒情急下使双拳击向他胸口,想迫他收掌回护,但那平林王艺高人胆大,于他双拳来袭竟视如不见,狼牙棒横扫,往他身前担去。土坷儒心知自己双拳若再向前递,必要与其狼牙棒相遇,只得匆忙收拳缩身滚开,避的已是狼狈不堪。凤孤翔沾沾暗喜:“华山五行侠个个自恃武功高强,向来好管闲事。这姓土的来给少林派助拳逞英雄,本是自讨苦吃。罢了,念在他待海忆泉这孩子不薄,救了他便是。”见那平林王手中钢棒已抡奔土坷儒,当即挺剑挑去,使力将他狼牙棒荡开。
二人甫接兵刃,即各自退开。那平林王屡遇劲敌,大感棘手,道:“朋友,你可要把招子放亮了。这群贼和尚劫的这是官船,犯的那是死罪,你别要伸错了手,迈差了步。”凤孤翔什么阵仗没见过,哪有丝毫畏于他这半官不匪的腔辞,冷冷说道:“你便是平林王吗,你姓方和姓周的兄弟都败在我南海双剑手下,他们没向你跟你提起过我的名号吗?”那平林王一怔,将信将疑道:“我两个兄弟都败在你手下?瞧你这身手,我二弟未必便不及你,你却吹什么大气。”周钧使于白书堂中落败之事引为生平奇耻大辱,和方九里、李宾椽商议之下,便都守口如瓶。凤孤翔想起洪连波当日之言,将心比心,也即想通:“若换作是我技败他人,又怎肯轻易向人提及?只是我未必会瞒着师弟,那周钧使和方九里却是连自己义结金兰的兄弟也不肯坦然见告。”遂道:“我乃南海凤孤翔,日后阁下不妨问问你那两个兄弟认不认得我,又可曾败于我南海双剑手上。”平林王道:“原来你是那‘催命绝杀’。好好好,我焦朴便来领教你的高招。”话犹未了,举棒向凤孤翔臂上卷去。凤孤翔没听过他的名号,暗自猜测他来路,但未暇细想棒已袭近,忙展剑接战。
土坷儒先得凤孤翔相救,后又听声辨音,确知是他,已不再当他是汉奸,发喊道:“姓凤的,我那海小朋友呢,你将他安置在何处了?”凤孤翔耳听他询问海忆泉,心想这人于海忆泉之事全然不知,却也对他如此关心,实在难得,手上挥剑不停,道:“这是说话的时候吗,你还不快起身杀敌。”土坷儒一想有理,也就不再多问,起身又与他人相斗。
凤孤翔与平林王焦朴初交上手,便各施自身绝学,二人出招皆快,金刃劈空之声呼呼而响。凤孤翔见焦朴手底奇快,棒影无数,眨眼间已尽至身前,长剑一挽,疾往他前心抹刺。焦朴回棒招架,继而狼牙棒高举过头,猛力往凤孤翔头上盖下。凤孤翔方才曾见他以此招制住土坷儒,早得料先机,若与他较力原无不可,但作风一贯把细,仗着剑法精妙绝伦,轻而易举化解了来招,往后以巧御猛,丝毫不呈败势。两人这时过手,焦朴要顾全大局,与他一人交斗自不免急躁,凤孤翔却是了无牵挂,只想与之分个高低。二人武功本相差仿佛,如此一较,三十招间凤孤翔已微微占了上风,海天风云剑法轻灵使来,潇洒自如。斗到分际,凤孤翔一招“平沙落雁”横削焦朴肩头,焦朴右手挥棒挡开来剑,左手随即一扬,抖出数件物事,直取凤孤翔。凤孤翔一惊,急抽身跃开数丈躲过了暗器,心神微定,道:“打不赢便使卑鄙手段,凤某可将你瞧得高了。”焦朴道:“我今日又不是要同你比武较量,你自来寻事就是送死,焦某绝不留情。”稍顿又道:“阁下剑法神妙,焦某何尝不想领教,但今日要事缠身,实在无此兴致。你若肯暂且罢手,容得我先收拾这帮贼秃之后,你我自能开怀一战。到时姓焦的再用一件暗器不算好汉。”凤孤翔心想你本也不算什么好汉,当下并不答复,手中长剑挺立,以待再战。焦朴见他不置可否,焦急起来,道:“此事与你没丝毫干系,你此时若是拣现成便宜胜了焦某,焦某可绝不服气。”凤孤翔听了心头微有所动,但他为人偏激,脑中所想自也非同常人,一思量间便知他这乃是拖延之计,道:“我偏偏要与你斗,你再用暗器就是,凤某何惧之有。”言毕剑出,又向焦朴迎去。焦朴见计不售,知再求暂缓也是无用,狼牙棒一摆,又复交兵相见。
二人战而停,停复战,周遭情势却又生了变数。众少林僧人英勇杀敌,贼寇十有八九非死即伤,所余人众此刻已全数退至河岸边护船。忽听得几个潮鲨门弟子同声惊呼道:“啊,箱子不见了,装银两的箱子不见了!”不少人闻言都向那装银钱的数十口箱子望去。那银两每万数装成一箱,共计六十箱,于少林派众人到来之前搬运上船的约有四十箱,其余的近二十箱来不及运上船,原都在岸边搁置,但这时人人所见都只是七八只,其余箱子均不翼而飞。众海贼们都感大惊,不少人心想:“这群和尚居然有此等神不知鬼不觉的能耐,银子却都给他们搬到哪里去了?”各少林僧人则不免想:“你们自己找了水把式偷偷在水下运走了银子,又何必故作惊怪,刻下天色已晚,不叫人识破岂不是好?”
焦朴于苦斗之际又闻叫嚷,禁不住偷眼去瞧岸边情形,见一众人茫然失措,呼喊声蜩螗沸羹,自己又相距较远,不明所以,高声道:“什么情形,你们吵闹些什么?”有人胆量较大,据实遥相禀告道:“王爷,装银两的箱子少了好几口,不知哪儿去了。”焦朴怒骂道:“一群没用的东西,什么不知哪儿去了,自是给人抬去了,还不快给我找。”众寇纷纷应道:“是。”却不知如何找法。焦朴这时关心则乱,手上招式渐难成形,凤孤翔见机刷刷两剑,前一剑刺路略偏,未能伤敌,后一剑却正刺在了他腰间。焦朴大叫一声,疾退三步,总算内力较为深厚,剑及身时肌肉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反弹之力,这才未至重伤,但也已非同小可。凤孤翔料他此时方寸必乱,自己却无所阻碍,当下攻势如潮,真个是“长剑百刺如疾雨,不斩敌首誓不休”。
焦朴身处不利,唯有又连掷暗器令凤孤翔难近己身,忽又听众人叫道:“啊,又少了一箱,难不成闹鬼。”焦朴更是大急,掷出的暗器也没了准头,凤孤翔更无所惧,相逼愈紧。焦朴脚下移步倒快,匆匆往岸边退去,不欲再单斗凤孤翔,边向岸边退边喊道:“都给我仔细瞧着水里,定是有人在水下捣鬼作怪。”众寇大多脑筋迟钝,这才想到此节,拼斗之暇都去瞧江中。过了良久,有几人眼光独到,隐约见到一双手探出水面,忙齐伸手去捞抓。那水下之人这时已抓住了一口箱子,本来十两为斤,百斤为担,这一口箱子就有百担之重,但江中浮力甚大,那人借力拉拽着箱子游得远了,转眼沉没水中。其时江流入海甚急,加之天色渐晚,众人捞抓未果,均再寻不见这人踪迹。又等了些许时候,忽见水中浪花翻腾,一人倏然跃出水面,三两下游到岸边,快步跑上岸来。众寇心知便是此人屡次三番于水下作怪,但仔细一瞧,那人竟是个十四五岁的少年,顿时全都傻了眼。那少年伸手抹了抹脸上水珠,笑着叫嚷道:“我不玩啦,你们这些人真是没用,就是待我把箱子全移走了也抓不到我,那有什么滋味。”这几句话传入各人耳中,第一个大惊的便是凤孤翔,只因这声音不是发自旁人,斜眼瞧去,那少年眉花眼笑,一脸狡色,却如何不是海忆泉?
人丛中土坷儒也认出他来,怒吼道:“姓凤的,你怎能带他到此,想害死他不成!”凤孤翔哪里有工夫与他争辩,高声向海忆泉喝道:“你这顽皮孩子,你来这儿干什么,亏我千叮万嘱要你别来,你如何寻来的?”海忆泉脸上笑意不去,显得骄傲十足,道:“你能跟着别人来,我自也能跟着你寻来。”原来他待凤孤翔走后便使计支开了那客店店伴,暗暗跟随着凤孤翔出城入林,直至临江近岸。他是个小小孩童,其时人多嘈杂,他虽未如凤孤翔一般改扮,但相距较远,躲避遮掩较易,人人也都没加留意,加之当时情势紧迫,于是轻而易举随从到此。只是他于各人相斗不甚在意,躲在一旁久观之下,见各人拼命所争的便在那数十口箱子,顽性上来,也不管箱中装的何物,便潜下江去拖箱下水,要给众人捣蛋添乱。初时各人自顾不暇,缺失了一两口箱子也无人在意,他又是悄无声息而为,便没给人察觉。后来虽为众人发现,但已自觉无趣,便自行游上岸来。
海忆泉此时并不觉着危机四伏,听到凤孤翔喝问也未感不妥,伸手入怀摸出两锭银子来,两手分执相击,铿镪作响,道:“我还道箱中是什么宝贝,原来全是白花花的银子,倒是人人都喜欢的。”几个离他较近的海寇见他如此得意,火冒三丈,立即向他扑来。海忆泉“啊呦”一声呼喊,闪身便跑,口中道:“银子有得是,你们别来抢我的,自己下水去摸就是。摸不着银子也摸几条鱼上来,那不也挺美吗!”几人追他不停,当中一人骂道:“你奶奶的,老子把你丢到江里去喂鱼。”却忘了眼前的少年水性精熟。
凤孤翔知他不会武功,虽然一时半刻未被人抓住,久长自必不妙,当下道:“你快钻回水里去。”口中这一指点于他,焦朴已见机杀到,凤孤翔急侧身闪避,好歹未被打伤,但右臂衣袖也给狼牙齿划破。凤孤翔鼻中闻到一阵异香,知道他这棒齿上喂了厉害的剧毒,暗暗庆幸未被刮破肌肤,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再不敢分神去叫海忆泉,虽仍对他安危大是关怀,也唯有先应付眼前之敌。海忆泉于他提醒却已听到,忙又飞身纵入江去。众海贼个个都是弄水的好手,心想你既下了水,那是再无法逃离众人掌握了,三个五人也立时下跳水,潜到江底去抓海忆泉。
海忆泉入水之后四处游走,借江流之力而去,飞速窜行。那几个海贼一入水便齐够奔他游去,其中一个最先游近他身畔,张手便抓住了他左腕。海忆泉一急,忙使力挣扎,总算他皮肤尚嫩,又是在水中,一举便抽回手来。正待游开,又一人已从另一侧围夹上来,双手将他衣衫牢牢扯住,海忆泉情急生计,凑近那人脸边,猛张开口向那人脸上狠狠咬去。那人怎防他有此怪招,脸上一阵剧痛,放开了双手。海忆泉虽得解脱,但张口之时呛进了不少海水,喉中一阵难受,赶忙闭口,见又有人扑近,不敢再于水中逗留,拼命向岸边回游。
凤孤翔在岸上瞧不见水中情形,心里烦躁,焦朴借机连连进招,已将他逼得险象环生。诸僧见凤孤翔独斗焦朴已有所不支,均欲出手援护,其中尤以九元禅师最为心急,当先一掌向焦朴拍去。焦朴疾挥棒逼开凤孤翔,忙去挡九元来掌,九元掌法立变,又往他肋下攻去。焦朴知此僧武功了得,闪躲腾跃,谨慎从对,心道:“适才见他出手虽也不俗,却不想了得至斯。”凤孤翔退下后不住喘着粗气,眼见九宗一套“罗汉十八手”推打精妙,勇猛无匹,对之敬佩之情又深了一层。
恰在这时,海忆泉率先跳出水来,急急忙忙跑到凤孤翔左近。凤孤翔见他精疲力竭,忙问道:“不成吗,受没受伤?”海忆泉接连呵出几口水来,道:“那么多人追堵,你瞧我能成吗?”凤孤翔听他这般口气,知他并无大碍,心里放宽,寻思对策。一低头见了腰间那柄海村正的长剑,计上心来,抽出来递给他道:“你拿着剑下水去,当能稍加应付。”海忆泉知道父亲那把长剑不轻不灵,不愿伸手接过。凤孤翔道:“我给你系在胳膊上就是。”见适才划破了的衣袖,伸手小心翼翼地扯了下来,沾毒的地方削去,其余的布料搓做了绳子,将长剑系在海忆泉右臂上打了个死结,轻轻拍了拍他肩膀,道:“行了。”海忆泉挥臂一试,倒也无甚滞重之感,微一额首。
这时两个贼寇迎面杀到,凤孤翔长剑先后分刺,皆是一招了账,道:“快下水去吧,支持不住再游上来换口气儿,总之人机警些。”海忆泉明知他待自己全是真心诚意,仍道:“你说得倒轻巧,哼,要你教吗?”当下快步又往江边跑去,岸上有几人待要拦截,都给凤孤翔挥剑斩杀。海忆泉借机入了水,凤孤翔剑法立复神威,杀得众寇落花流水,全无还手之力。九宗和焦朴斗得兀紧,二人眨眼之间已拆了数十招,九宗双手不待片刻,始终紧迫猛攻,焦朴虽有兵刃在手也没讨去半分便宜。凤孤翔料海忆泉入水后仗剑自护,一时必定无忧,朗声道:“大师,这人还是交给我来斗。”言毕长剑已递至焦朴身前。
九元见他神态焕然一新,显然已复神勇,便自行让了下来。焦朴再与凤孤翔交手,已在心中盘算:“今日人多势众,仍给少林和尚杀得大败,可说颜面扫地。这姓凤的甚是难缠,待会那些草包都给杀光了,我一个人如何能敌众人?不如早做打算。回朝复命之时大可将此事悉数推在三海帮头上,便说他们办事不利,银子在他们手里给抢去了。倘若皇上一怒,说不定日后发兵踏平莆田少林寺,到时我也算报了今日之仇。”他脑中想着旁事,手上招式如何能纯?凤孤翔长剑挑去,要将他狼牙棒拨落,焦朴这才猛然惊觉,狼牙棒握紧,径向他长剑上撞去。
二人运力皆满,兵刃甫撞,各感拿捏不住,剑棒一同脱手。焦朴见机大力推送一掌,劲疾递去。凤孤翔多年来专攻剑术,虽非不会拳脚功夫,却是疏于习练,于此紧要关头,硬着头皮还去一掌,力道虽大,却无甚变化,心想:“他若是中途变招,我可就奈何不得了。”但焦朴却也是意欲力敌,眼见他举掌直推过来,并不变招拆解,迎上相交。二人各觉掌上传来内力雄厚,凤孤翔向后连退,焦朴借力飘开,半空中脸现阴沉之色,冷笑道:“好深的内力!姓凤的,你若是有命嫌长,尽可来大都找我,焦朴随时奉陪。”凤孤翔岂容他逃走,迈步就要去追,忽觉手上隐隐作痛,低头去瞧掌中竟是黑气渐透,显已中毒,暗悔自己大意:“他兵刃、暗器上都喂了毒,我怎么不防他掌中带毒。”只觉毒性窜升极为迅速,忙在怀中摸出一颗丹药服下,又调理片刻,才暂且镇住毒性,心中大有余悸:“这姓焦的能居三王之首,果非虚夸,好厉害的毒掌功。亏了师父给的这解毒灵丹,否则凤孤翔今日不明不白就赴了黄泉。”他服食的“紫金避毒丸”是蓬莱派第一等灵丹妙药,能解天下百毒,其师当年分赠他师兄弟三人各三颗,以备不时之须,这时正因此故才保全了一条性命。
众寇见焦朴已当先择遁,个个斗心涣散,眼见不走必死无疑,无不投水而逃。如此一来凤孤翔又担心起海忆泉来,见他长久也不归返上岸,心中焦虑。土坷儒奔到岸边,道:“怎地还不上来。”凤孤翔也通水性,顾不得多想,就要下水去寻他,忽然闻到水边一股血腥之气,忙唤道:“忆泉,你快出来!”唤得三声,水中分开一道,一人匆忙跃出,着地甚是轻巧,正是海忆泉。凤、土二人都道是他受伤流血,齐问道:“伤在哪里?”海忆泉浑身颤抖,不知是因在水中待久了寒冷难忍还是在害怕,断断续续地道:“我…我杀了人啦。他们都来抓我,我只是想…想逃开,可一挥手却……”
凤孤翔约略明了其意,道:“你没事就好,那些恶人原本该杀。”海忆泉惊魂稍定,见到土坷儒,道:“伯伯,你好吗?”土坷儒笑道:“哈哈,你这小鬼捣乱的本事倒好。”海忆泉又道:“小莲呢,她也来了么?”土坷儒道:“我已差人将她送去华山了。”说罢横了一眼凤孤翔,意思是说:“你怎可带他到此,倘若有失却怎么办?”凤孤翔心中何尝不恼海忆泉这般胆大妄为,但心想既已没事便算万幸,至于告以为戒,于他这顽童实属徒劳,虽明知土坷儒神色之意,傲气上来,可也不为自己辩驳半分。
少林众僧下水去将海忆泉沉入江中的箱子打捞上岸,又将大船上的箱子都搬运下船来,六十万两尽数留下,分文都没叫朝庭取走,只是却让海忆泉取走了些许。九元禅师命众僧将岸边的尸首不分敌我,尽数收敛,念及众僧这一战深自破戒,便又着几个年长的僧人念诵了一遍往生经文,一半渡人超生,一半亦复自渡。好在众僧此番不但比斗大获全胜,又截留了这笔黎民苛捐,着实积下一件大功德,九元与众僧计议一番,言道要将银钱溯本归源,拿去济散各州穷苦百姓。一众僧人向凤孤翔谢过了相助之德,便即去了,倒无人因凤孤翔从前声名而怀敌意。土坷儒道:“两位,后会有期,日后有暇不妨来华山相聚。”凤孤翔心想:“我凤孤翔是你们心目中的邪道人物,也不屑与你们这些名门正派打交道。”但听他言辞间敌意尽消,这句话便不出口,以免伤人。海忆泉与他挥手作别道:“伯伯,日后我去探望你和小莲。”心中却着实惆怅。
两方之人尽散,岸边就只剩下凤、海二人。海忆泉把玩着手中沉甸甸的银锭子,道:“和尚本该自管念经,干嘛来抢人银子?”凤孤翔听他这童言无忌,却大感受用,朗声笑道:“不错,他妈的臭和尚不好好念经,偏爱多管闲事。哈哈,哈哈…”笑声未绝,突然脸上变色,原来毒性又发作起来。他运功抵御,勉强又将毒气压下,心想今日差幸不见李宾椽等其他高手前来,但倘若此辈中人还有一个在左近就大势不妙,拉起海忆泉就走,口中道:“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快走。”海忆泉不解其意,但瞧着岸边血迹斑斑也甚是不美,便乖乖随他去了。
二人加紧赶路,晚间在山林中过了一夜,第二日于一处偏僻的小镇甸落脚。此后十多日便留待此处,凤孤翔连日运功驱毒,其间又服食了一颗紫金避毒丸,这才大为好转。海忆泉每日却均无所是事,时常想出外玩耍,但凤孤翔怕焦朴一党寻至,一意不允。
好在如此过了数日,不见仇家寻来,泉远见已接到凤孤翔的书信赶至。海忆泉与他素未谋面,自觉陌生,又见他相貌丑陋,更是不喜。泉远见得知眼前的少年便是故人之子却大为激动,拉着他的小手不放,险些落下泪来,欢喜道:“孩子,可找着你啦。”海忆泉记着母亲说过的话,虽不知他为何健在人间,也浑没深想,唤道:“泉伯伯。”泉远见向他盘问了几句闲话,挂心师兄中毒之事,于是详细询问。凤孤翔这时毒已去了七八成,打起精神将如何巧逢海忆泉,又如何在晋江口恶战焦朴以至中毒之事拣要紧的说了。泉远见听他说到海忆泉在晋江口的所作所为时,于言语中虽只轻描淡写,却颇感惊心动魄,转头不住望着海忆泉,心头大起疑窦。当日找借口支使开海忆泉,问凤孤翔道:“师兄,你当真没认错人吗,咱们可也没见过这孩子。”凤孤翔笑道:“你师兄能如此粗心大意吗?这人自然没认错。”缓了口气,又道:“他不来对咱们怀戒犯疑就不易啦,哪轮到咱们猜忌于他。你瞧他相貌和他爹像是不像?”泉远见一想海忆泉眉目俊秀,面貌与海村正确是甚似,料来不致有差,但于他的性情大感烦恼,道:“叫咱们遇上的孩子都这般古灵精怪,真不知是犯了什么太岁霉运。”
又过足十日,凤孤翔得泉远见相助,总算驱尽了体内毒质。二人思量再无旁事挂心,就带着海忆泉南行,要回归海岛。海忆泉听说二人要让自己随同前往海外居住,很是奇怪,问道:“为什么到海外去住,那有什么好玩的?”泉远见道:“我二人是在南海‘双剑岛’上居住,不带你出海,难不成送你回家去?”海忆泉忙道:“去那个双什么岛就是了,我可不要回家去。”泉远见虽哄住了他,却不由得长长叹了口气。
三人不急不缓行进,不日已到了神泉湾。凤孤翔担心船行中有三海帮和潮鲨门的人混迹,特意到一家商用船行去雇了一艘大船出海,但上船后仍留心观察,直至确认船上的船工水手都不会半点武功,这才放心。
那南海“双剑岛”在琼州南去数百里外,船自神泉湾出海后在海上须行数日方能到达。海忆泉多日在大船上度过,待船驶入远海后风浪渐大,他虽自来喜水,却从未见过大海有如此之波澜壮阔,浩瀚无际,回思之前沿海浪迹的日子所见,已殊不足道。
这一日清早旭日初升,海忆泉走上甲板,见凤泉二人都站在甲板上极目远眺,向二人打了声招呼,便也抬头向水天相接处望去。但见得骄阳冉冉,映得天上海中尽皆赤红如火,风浪起伏甚微,海风拂面吹来,海忆泉只觉如慈母抚慰着自己一般,意气风发,说道:“从前妈跟我讲,东海中有个蓬莱仙境,住着仙人,景色好看煞人。我现下瞧见的也很美,那咱们要去的双剑岛是不是仙岛呢?”说着欢笑起来。凤孤翔道:“世上原没有蓬莱仙境,蓬莱山是有的,蓬莱派也是有的。”转头去望泉远见,见他正背对着海忆泉,身子轻轻颤抖。泉远见听到海忆泉转述海夫人的言语,心中酸痛实难言表,悲伤之余,暗暗在心中发誓:“海兄弟、弟妹,你们在天有灵,权且放心,泉远见既已不负所托寻到了你们的孩儿,此后自会好生教养他成人,他日必当给你们报仇雪恨。”
正午时分,行船正前方现出一座小岛。海忆泉远远望去,见那岛上有两座山峰并立高耸,形如长剑竖立,心想:“这自然是双剑岛了。嗯,名字取得很对。”眼见离岛渐近,船老大走来向凤泉二人道:“两位大爷,再往前暗礁太多,咱们的船只能行到这里了。”凤孤翔点点头,道:“一途有劳了,我们三人就此下船便是。”那船老大听说几人要在此下船,忙叫人去放舢舨下水。泉远见笑道:“你们自去便是, 舢舨于我们却也没什么用处。”说着抱起海忆泉从左船舷飞身跳下,跟着凤孤翔也纵身跃下。
泉远见抱着海忆泉落下,却未沉入水中,竟在海面上站住,脚只稍没水中。海忆泉很是惊奇,道:“泉伯伯,你懂法术吗?”泉远见道:“这里是你泉大伯家门口,周遭地形早就摸熟了。我脚下是块大礁石,不信你低下头瞧瞧。”海忆泉低头一看,果然见水下有块大暗礁,刚好供泉远见立足。再去瞧凤孤翔也着落在一块微探头出水的礁石上。师兄弟对望一眼,泉远见道:“师兄,咱们且赛赛看是谁先到岸上。”说着向不远处跃去,又落在附近一块礁石上,二石间相距虽有数丈,自也难不倒泉远见。凤孤翔熟知岛前群礁位处,也即展开轻功提纵,与他走不同途径,口中道:“你抱着人,我稍微绕远一些,不去占你便宜。”
大船此时已转舵返航,那船老大望见二人在海面上如脚踏实地而行,只道遇上了腾云驾雾的活神仙,日后每有念及终是余悸不去。
海忆泉对泉远见原无佩服之处,只一心认定他是给人杀的料子,此刻心中却已敬仰得服服贴贴,道:“泉伯伯,这功夫真了不起,你也教教我啊。”泉远见道:“你踩上几年梅花桩之后再来试试就成了。”海忆泉不知何谓“梅花桩”,自也不晓得泉远见此时所行与踏桩之理虽然相若,却要困难得多。想如他一跃数丈之远,虽算不上绝顶轻功,但也绝非踩踏几年木桩便能轻易办到。
凤泉二人少时便几乎同时脚踏沙岸。岛前早有一个老迈妇人迎了出来,凤泉二人都上前给她见礼,神态甚为恭敬。海忆泉见那妇人少说也有六十余岁年纪,双眼无神,满脸的皱纹,倒与寻常老妇无甚差别,心中暗自奇怪:“他们向这婆婆行礼,又是什么规矩了?”泉远见道:“孩子,这是温婆婆,快给她老人家问好。”海忆泉还待细细打量温婆婆片刻,一仰头见泉远见脸上微现怒色,只得极不情愿的向那老妇施礼道:“温婆婆,你好。我叫龙儿。”温婆婆微笑道:“好孩子,你来了,这可好啦。”她本是蓬莱派的仆妇,年轻时起就在派中操役。凤泉二人都是孤儿,入蓬莱门时均只七八岁,都是由温婆婆一手带大的,后来二人被地首老人逐出了蓬莱派,她便也随二人来到双剑岛居住。凤泉二人虽均修有道号,但蓬莱派份属正一道,道中弟子并不必定要受戒出家,也不避婚娶,然而二人直到中年仍都孑然一身。温婆婆来此与二人相伴仍是照顾两人起居饮食,凤泉二人向来将她视如亲母,是以尊重非常。
凤孤翔问道:“要你今后就在这里住,你愿不愿意?”海忆泉环顾海岛,虽则一眼便可望溯其缘,但只有四人居住仍显宏大。眼见林木茂盛青葱,四海波起浪伏,耳听着熏风拂过沙滩的阵阵声响,是何等闲适之所,当下点点头道:“这里果然很美,我也挺欢喜住在这儿呢,就只怕我爸爸和姆妈不肯。”泉远见低声道:“他们到西方去办事情了,过几年或许能接你回去,现下你就安心住下吧。”海忆泉听了大喜。温婆婆道:“这孩子的屋子已经收拾妥当。”凤孤翔答应了一声,走近她身边低声耳语了几句,温婆婆也小声回答了几句。泉远见道:“孩子,这几日在海上也把你闷坏了,你就先玩儿一阵子吧,记着别跑到峰那边去,那边有野兽吃人,玩儿够了再回来。”说着向不远处三进木屋一指。海忆泉答应了,兴奋异常,放开手脚,在这新奇之地四处游览,玩了一会儿又跳到海中畅游了许久,这才回到木屋之中。温婆婆早已备好了饭菜,三人都是十分饥饿,于是饱餐了一顿。
用过饭后,凤孤翔道:“龙儿,我带你去瞧瞧你的住处。”领着他到了末一间木屋,推门而入。海忆泉见木屋甚是陈旧,心里称奇:“怎么他们一早就给我盖好了屋子居住?”见屋内陈设简单,只有一桌两椅,一只木柜和一张床,然而床上铺陈的被褥却甚新,显然均为新近置办的。凤孤翔问道:“喜欢吗?”海忆泉自幼家居简朴,日常生活用的器物本少,这些日来又已历经了一段人世漂泊,更不觉有丝毫不好,道:“我很喜欢啊。”凤孤翔道:“那就这么住下吧。”说罢转身出房。
海忆泉当晚便在新舍美美睡了一觉,次晨起来时天已大亮,温婆婆早备齐饭食给他。泉远见见他吃过东西后一时无事可作,道:“你既喜欢,便出去玩吧。”海忆泉欢天喜地地跑了出去,又倘佯于岛间各处。双剑岛上椰树居多, 海忆泉于这些阔叶似矛的树木从所未见,自感新异,饶着椰树端详起来。到了午后自觉饿了才回到木屋去,见桌上摆好了几盘热气腾腾的饭菜,也不客气,便大吃起来。饭后休息片刻,复又出去独自游戏,兴致勃勃。凤泉二人都是孤苦贫寒出身, 亦通农事, 双剑岛上气候佳宜,二人多年来隐居于此,恳田植果, 打鱼种菜,把个小岛打理得地丰物富,吃用不愁,宛然便是个世外桃源。海忆泉此后数日于岛上尽情嬉戏,衣食无忧,游乐不羁。凤泉二人对海忆泉照顾周到,但于他嬉戏之举始终不加约束,如此而来他便于这岛前十分熟悉,再无任何陌生之感,只是泉远见一再谆谆告诫他不可到峰后地界去玩耍,是以岛另一边如何却不知晓。
这一日吃过午饭,凤孤翔忽道:“龙儿,今儿个我和你一块儿玩,好不好?”海忆泉大感新奇,道:“你也玩吗,你会玩什么啊?”凤孤翔道:“咱们就来比赛游水吧。”海忆泉拍手叫好道:“好啊,咱们快去。”拉着他快步到了海边,指着数十丈外的一块大石道:“咱们同时往那里游,看看是谁先游到。”凤孤翔点头答应了,立时钻入水去,拼力前游。海忆泉叫道:“喂,你怎么不等我一起下水。”但转念忽想:“你先下水去,我仍是赢你,那才叫有本事呢。”于是也入了水,倾力游向那块大石。他只在水下潜泳,中途并不换气,一气呵成,游到大石头处,手刚触到海石,立即跃出水来。眼见凤孤翔尚自落后数丈,笑道:“你输啦,你输啦。”凤孤翔少顷游到,虽然认了输,却又道:“游水的本领倒确是你高明些,但比闭气的功夫我多半不会输你。”海忆泉道:“那好,咱们这就再比比闭气的能耐。”心想:“这一来那是更加不会输给你了。”
凤孤翔与他约定同潜到水底去闭气不出,谁先忍不住浮出水面来换气便算谁输。二人坐在大石上歇得片刻,便都潜下了水去。闭气是考究真功夫,比的乃是耐心毅力,谁也没有丝毫取巧余地,一耗就是大半个时辰。夕阳渐斜,映在海面上光辉无尽。海面之下的凤孤翔和海忆泉却是仍不出水,谁都不呈败势。凤孤翔倚仗内力深厚维系,半点也不敢稍动,海忆泉却感闷得无聊,人不出水,便自在水下欢动起来,时仿鱼游,时效蟹行,乐得其所。凤孤翔瞧着他模糊的身影游动,心中惊讶,要知闭气时最忌外物干扰,更何况是自身乱动个不停。眼见海忆泉泰然无事,自己却已给扰乱了心神,只得浮上水面稍换口气,才又即潜回水底,自以为神鬼不察,却哪能瞒过海忆泉去?海忆泉见他已换过气,只想立刻欢庆胜利,便上浮出水,凤孤翔跟出水面,抬眼见他正望着自己,两眼中尽是喜意,道:“你输了还这般高兴?”
海忆泉道:“明明是你先出水换气的,可不许赖皮。”凤孤翔抵赖道:“你这小鬼真是胡说,有谁见到了?你自己说的可不算数。”海忆泉道:“怎么没谁见到?水里的小鱼小虾便都瞧见了。你不信,我叫它们说给你听。”说着缩身钻下水去,不一会儿手里握着一条小鱼游了上来。那鱼儿一脱水便浑身扭动,嘴一张一翕,吧叽吧叽作响。海忆泉道:“你听到了吧,它说看见了是你先浮上来的。”凤孤翔道:“胡闹,我又不懂它说什么,那便如没有听到。”海忆泉嘴一撇,道:“你既听不懂,又怎知它说的不是‘是你先浮上来的’?”凤孤翔给他揶揄得哭笑不得,道:“好吧,我认输就是,这一场算你赢了。”海忆泉不快道:“赢了便是赢了,哪里有什么算不算的?你要不服气咱们再比一次就是。”凤孤翔连连摆手道:“罢了,罢了。不比了,咱们快回去,婆婆和你泉大伯等急了。”
海忆泉将那条助他强词夺理的小鱼放了生,这才同他登岸,欢欢喜喜往住屋奔去。凤孤翔瞧着他的背影,心想:“闭气全仗内息控制之能,他有这等闭气本事为根基,想学好功夫实在如同探囊取物。”他先前听海村正说自己儿子闭气功夫如何了得,但觉不免夸大其词,直到此时亲自确认,才真全然信了海忆泉之能。
隔天海忆泉在林子里捕鸟,少半天工夫便捉了三只小海鸟,正自得意,忽听“嗤”的一声轻响,半空中又落下一只鸟来。海忆泉知系旁人所为,回头一见,却是泉远见。只见他手中扣了几颗小石子,笑道:“捉鸟有什么好玩的,打鸟不就成了。”说着又朝半空中掷去一颗石子,指打劲疾精凿,又打下了一只鸟来。海忆泉于他这手法很是羡慕,道:“泉伯伯,你这功夫帅得紧,教给我吧。”泉远见道:“我还有更厉害的本事给你见识呢,你随我来。”海忆泉心想:“这几日当真有趣,怎么他们尽爱哄着我开心?”暗自纳罕,便随他走到林子西面。那是一处极大的空旷土地,中央地上密密麻麻钉了三百余只尺高木桩。海忆泉这些日来早知此处有这许多木桩,却不知道有什么用处。泉远见道:“这便是我与你说过的‘梅花桩’,你且上去试试。”海忆泉道:“要怎生试法?”泉远见于一处十一趟基桩旁站定,道:“你踩在桩子上,从那边走到我这里来,要将这十一个木桩都踩个遍。”
海忆泉瞧那木桩尚未及腰高,很是不以为然,道:“这有什么难的。”当下站上桩去,迈步便往前行。然而每只木桩不过三寸粗细,他走不到三步身子即摇晃起来,踏立不稳,摔跌下来。泉远见抢来伸手将他接住,道:“你又说不难的。”海忆泉道:“我且只是试一试,又没当真要走,以后小心些,自然就不会再摔下来啦。”泉远见道:“这十一桩已是最为容易的根基趟列,你何时能安安稳稳走完这段桩,我再给你瞧厉害的本事。”海忆泉大急,道:“你自己便能走得好么?你若不能,还要我练来干嘛?”其实他早前给泉远见抱着踏石登岸时便知其能,这般说法只是欲胡搅蛮缠一番。
泉远见道:“你瞧着。”眨眼之间飞身上桩,步踏坚实,迅捷无伦地来回走了四五遍,这才飘身跃下,道:“你看我能是不能?”海忆泉笑嘻嘻地道:“能,再能不过了。”泉远见道:“这桩谓‘梅花’,乃是每十一趟列作一阵,形如梅花之状。你练好了十一阵的小梅花桩,可再练三十六路‘天罡桩’、七十二路‘地煞桩’。如进境快些,过几年便当能走过三百来趟加高至五尺的木桩,始算得小成,再往后方才有些不易。”海忆泉于这等繁门缛法自不喜纳,听他说木桩排成梅花之状,倒甚为好奇,道:“泉伯伯,这木桩如何排成梅花状了?”泉远见把他抱在怀中,虎步腾身,奔到左近一棵高树下,单手抓攀,携着他一同跃上了高树枝头。海忆泉这时凭高视下,木桩布局尽收眼底,那十一桩围拢成的梅花之形清晰可辨。再向旁边鸟瞰, 三百余桩所呈图状星罗棋布,所排七星、八卦、九宫等诸般造势皆有,自己虽不尽数识得,瞧来却也别有妙趣。正自笑痴痴的掰开手指数着桩形类数,泉远见已揽着他落下地来。
海忆泉猎奇之心未散,道:“泉伯伯,你再叫我见识些厉害的功夫吧。我跟你保证,一月之内一定走好这十一路基桩。”泉远见略一沉吟,拉着他又走到一片红树林前。只见林中数棵木榄树参天并立,棵棵之粗都须二三人合抱,泉远见拍拍一棵树干,问道:“你如想砍倒这几棵树得用什么物事,又要花上多少工夫?”海忆泉不知他何意,想了想道:“若用斧头,有三天也砍完了。”泉远见抽出剑来,道:“真是孩子话,若是得要砍上三天,我现下拉你来瞧什么?你且看我的手段。”当下长剑横出六式,分砍在六颗大树的树干之上。只听得咔嚓、咔嚓…六声脆响,六颗大树尽皆拦腰斩断。他这六招虽是仗着内力深厚,但若剑法未臻上乘却也难为,单以出剑之速拿捏而论也已高明至极。
海忆泉看得呆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巴巴叹道:“好厉害。”扑上去拉住泉远见道:“泉伯伯,你这功夫果然厉害,比凤伯伯的还了不起。你快教我,教教我啊。”泉远见心想:“我的剑法与师兄毫无差别,功力也一样的难分伯仲,你这小小孩童却也懂得阿谀拍马。”一时并不答应。忽听身后有人道:“这便是武功了,你当真想学么?”正是凤孤翔。海忆泉瞧瞧泉远见,又望望凤孤翔,道:“我从前见人家用武功,也没觉着可有多了不起,不过是打打杀杀,原来竟是这么的好玩。”凤孤翔道:“你别只当好玩,你若真想学武,便须有恒心和毅力,没得这两样,便算你再聪明十倍百倍也是难成大气。”海忆泉问道:“什么‘难成大气’?”凤孤翔道:“就是学不好武功。”海忆泉心想:“能学成便学,学不成我却也不在乎。”便道:“好,我自有恒心和毅力,我肯学武功。”
泉远见道:“那好,你磕头拜师吧。”海忆泉一怔,道:“是要我磕头吗?”凤孤翔道:“不错,你不拜我二人为师,如何名正言顺教你武功。”海忆泉只好双膝屈地,心道:“要我学武功,原来还想讨这个便宜。”就要给二人磕头。却听泉远见道:“不是要你给我们磕头,是给它们磕头。”说着伸手指向那两座山峰道:“左面这座是‘天云峰’,右面这座叫‘海风峰’,你朝着这两座山三叩首,那么就算是拜过师了。”海忆泉大感意外,但心想总归是比向二人磕头好些,也不多问,对着“天云”、“海风”二峰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泉远见扶起他来,道:“行了,此刻起你便是我南海双剑的门下了。日后师父有命,你不可不听。”凤孤翔道:“还有,你要记得你虽是我南海双剑门下,但本门与蓬莱派大有渊源,练功之余务须谨念。”海忆泉一一点头应了,心中却想:“答应了是一回事,我记不记着可就难说得很了。我心中没想着,你们又知道吗?”
凤泉二人虽收了他为徒,却不即刻相授武功,第二日只叫他先反复练走梅花桩。海忆泉满腹不满,强忍到了中午,好在午饭过后凤孤翔也不再要他去走桩,将他唤在近前,训话道:“我现在传你本门的入门内功口诀,你要留心记着。”于是念道:“养气之道,冲虚清明,固本守元,日夕用勤。化阴阳二气为根,积之于太玄……”几十字的口诀不一刻便念完了,怕他记不下,又反复念诵了数遍。海忆泉待他念到第三遍时就已经牢牢记住,但于其中道理不了,于是询问,凤孤翔都一一点拨。海忆泉听他说修习内功要抱元守一,摒除杂念,又说什么“静心行坐”、“日夕双练”,颇觉繁琐,道:“大师父,我先学二师父的剑法成不成,这内功还是日后再练吧。”凤孤翔怒骂道:“混账东西,没学会爬就想学走。这篇内功口诀是我道家‘真武太玄功’的精要,乃本门一切武功的根基。你不打好内功根基,学了什么好剑法也是无用。”
海忆泉尚自分说道:“我又没说不要学,只是想先来学剑法……”还待再说,已见凤孤翔虎目圆睁,喝道:“谁许你讨价还价,昨日拜师时你答应过什么来着,这便要不听师父的话了吗。”海忆泉伸了伸舌头,道:“好,我学就是。”凤孤翔怕他并不情愿,也索性解释当中缘由道:“你有调息闭气的能耐,那已算很好的操气根基,我教你这口诀乃是导引辅助你修习内功,加以时日,进境必定快于常人数倍,于你大有裨益,你可懂吗?”海忆泉道:“总之我学就是。”此后果真日日勤练内功,每天耐着性子打坐半个时辰,不出一月已小见成效,走完十一路梅花桩毫不费力,兑现了先前承诺自不必说。他从此稳扎根基,趟过三星、北斗、繁星、五行、八卦、九宫等诸般桩势也都渐渐如履平地般驾轻就熟。凤泉二人所以要教他踏桩,旨在练身轻灵,盘活双足,应桩势为三星、七星、乱环、五行、八卦、九宫等根基步法,进而临敌时身形步伐可依三星腾挪,七星倒转,所使剑法可于五行配乱环,八卦穿九宫,平添凌厉。待到能趟下三百余架木桩,达于泉远见所述的小成境界,则提纵术当属高妙,步法亦必定循环无端,活而不乱。海忆泉自此于行桩一道下足苦功,后来剑法练成,也确因这根基步法之利,令剑招之中徒增了数分威力。(按:梅花桩拳乃于明末兴创,而后形成拳种流派,于民间盛传自今。惟踏桩练步的套路起源已难究溯考证,故书中拟以该练步法门协佐海忆泉学艺,谨鉴于此。)
这一日海忆泉走了几回梅花桩,但觉百无聊赖,便拾了些石子打鸟。他这时运力已足,但发射手法未经人教授,自是全无准头。泉远见在远处见了,走上前来道:“傻孩子,怎么又心急了?”海忆泉道:“二师父,我已能走好木桩了,这打鸟的法子你教我啊。”泉远见叹道:“我今日原是想教你砍树,你既想学打鸟也罢。”海忆泉又惊又喜,道:二师父,你肯教我剑法了?”泉远见道:“这把剑给你用。”说着递去一把削好的木剑。海忆泉呶呶嘴道:“这东西又不能砍树,有什么用?”其实以泉远见功力,倘若全力施为,亦可勉强以木剑斩断碗口粗细的小树,但他怕海忆泉见了更好高骛远,此时自是不加言明。将木剑塞在他手中道:“你现下还小,气力不足,等你大一些自会给你使铁剑。我现在传你这‘海天风云剑法’的第一招‘风平浪静’,用心看着。”说罢长剑横驭,半途倏回,纵向连劈数剑。
海忆泉见他这一招使了大半天,奇道:“出了这许多剑也只是一招吗?”泉远见道:“这一招辅有六种变化和三式后招,已是最为容易的了,你要是记不住我再演示一遍。”海忆泉道:“记是记下了,只是怕明日便忘了。”泉远见道:“岂有此理,你这呆小子,怕忘了就多下些工夫练啊。这一个月内就用心练习这招吧,待到下月今日我若见你将这招练熟了,再往下教你。”海忆泉道:“慢来,二师父,这套剑法共有多少招?”泉远见道:“六路三十六式,共含一千零八十种攻守变化。”海忆泉失声叫道:“啊!那我要学全得等到何年何月去?”泉远见道:“以你的才智悟性,若肯用心,每月少说也能学得会一招,那么三年之后这剑法怎么着也学得完了。”见他低头不语,道:“你还不知足?三年能练成一身上乘剑法已算不易了,有多少人练一辈子也未必能够及得上你三年之功。何况天下又有哪一门功夫是不花气力就学得会的?”
海忆泉连连称是,自此之后虚心苦练,再不求速成。一个月不到,他便将那招“风平浪静”练得纯熟了,于是又得泉远见传授第二招“平沙落雁”。如此过得大半年,海忆泉已将第一路剑法学全,加之内功进展有速,功夫已颇有程度。他这数月中专心于武,初时尚是抱着玩而不恭的态度,到后来随着所学渐多,也越发体会到武学之妙,得乐其中,一日之中反而更多时候是在练剑,偶尔才嬉戏玩耍。
这大半年里,海忆泉除了专心练剑之外,却也留意到一件怪事:温婆婆每日都与三人相伴,但却不与三人同住一处,夜夜都要回去天云峰另一边居住。海忆泉心里觉着奇怪,又不敢相询两位师父,有几次问温婆婆,她只是含笑不答。海忆泉暗想岛上本就只有咱们四个人,你为何又不与我师徒三人同住?多日疑虑重重,便决意查探个水落石出。
这天傍晚练剑回来,恰又见到温婆婆往山峰那边归去,上前问道:“婆婆,你今晚留在峰这边住不成吗?”温婆婆道:“我在山那边住得惯了。”海忆泉道:“二师父说山那边有野兽出没啊,怎能住得安心?”温婆婆一时语塞,但随即回复笑容,道:“婆婆不怕。”说完缓缓去了。海忆泉打定主意,回屋吃了晚饭,便对两位师父说屋中憋闷,想出外去玩耍,凤孤翔并未瞧出端倪,只是叮嘱道:“早去早回,天色也晚了。”
海忆泉囫囵答应了,离了居处,径向两峰下行进而去。不多时到了山下,只见一条窄道延伸而去,漆黑阴冷,但在他又有何惧,当下快步沿路行去。约有一炷香工夫便转到了天云峰后,岂知峰后竟已是岛尽,往前是一片汪洋,再没路了。海忆泉正自心奇,回头瞧见天云峰后山腰处灯火若隐若现,心中一喜,当即向峰上行去。走不几步便见数级石阶,细辩之下竟是略经修砌未久,似尚不足一个年头,他沿阶而上并不觉丝毫陡峭,登上二十余级后已到了灯火近前。定睛看时,眼前是一间木屋,然而木屋四周山石堆积,甚为杂乱无章,建得极不适宜,好似临时搭造的一般。海忆泉心中不解:“婆婆在岛上住了这许多年,两位师父待她又好,怎么却要她住在这样的地方?”正想着,木屋门“呀”的一声打开,只见温婆婆抱着一些衣物走了出来,慢慢踱到屋外搭晾。
海忆泉脑筋一转,童心大起:“婆婆年老眼花,我赶快摸进屋去藏好,待会管保吓她一跳。”蹑手蹑脚摸到屋前,闪身进门,就要找地方躲藏起来。哪知他双脚刚迈入门槛,就听得一个娇嫩的声音惊呼道:“啊,你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