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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爵中酒 ...

  •   这玄越据说自一出生便天赋异禀,后经郭开用心培养,街角巷陌一度流传着神童玄越的传说,而后父王果然对他另眼相看,甚至不惜废储。

      想起那被废了太子封号的大哥哥,宜安不免心痛。虽说玄越和她年岁相近,要说起来更为亲近,但是大哥哥为人谦逊,加上丧母之后又被父王褫夺封号,这样的境遇多少让她意难平。

      大约是为大哥哥抱不平,她极其嫉妒玄越,倒不是嫉妒王位,只是不甘心落于人后。后来她求嬷姆教她,那云鸾也是个奇女子,不仅练功习武,身手了得,便是百家之学同样触类旁通,加之女红、蚕桑、舞技、膳艺样样精湛。

      此后,一个认真学,一个仔细教,她一度认为自己有望赶上玄越,可如今听来这位王兄似乎对玩乐更感兴趣,心中只觉错逢对手,顿感失落,更加的替大哥哥鸣不平了……

      此当午时,宜安托腮看着园子,开春伊始的天气里,每棵树,每根枝条都是鼓鼓囊囊的,积蓄了一冬的力量,正待破芽,心里头忽然间也生出些道不明的念头,一股股的,一股股的往外冒。

      王后仍在品评着画上的男子,那声音絮叨,在静谧的午后无限放大,她却连一个字也听不清了。

      高天淡云外,碧色琉璃上,时光隽永如冰封,她被凝在这一方幽井中,那样狭小,那样逼仄……

      不知今日看到七八张帛画,明天又能看到几张?十五年了,第一次从井中探出头来,那样大的天地,那样长的路,如果选了一幅画就要付诸一生,岂能令人心甘?

      戌正时分,天已黑的十分纯澈。头顶的苍穹上,找不到月亮,唯有燎原的星。

      因有玄王传唤,宜安与云鸾盛着肩舆向书房而来。

      “父王!”

      内侍推开厚重的雕花木门,宜安高叫一声,一溜烟儿的奔进去搂住玄王脖颈。

      “成何体统!”

      玄王卓拉开她的手臂,他着玄色宽袍,头戴翠玉冠,连鬓苍须,一张面孔清癯威严,只是那双眉之间却总也展不开似的。

      “已入嫁期,何能如此轻浮!”

      “父王~~”

      宜安一扭身跪坐在玄王面前,“宜安多日未见到父王,为何如此严厉?”

      此时云鸾亦走进书房向玄王见礼,玄王略一颔首,又对宜安道:“上巳之日为你笄礼,你可知道!”

      “宜安知道。”

      “王后为你的笄礼费心铺排,可你犹不长进。”

      听玄王此言云鸾心知定是王后来过,便笑道:“此事怪我思虑不周,宜安已是笄龄,确当收敛些,只她心性坦荡,或难片刻转圜,不过大王放心,云鸾定会多加管教。”

      玄王尚未开口,宜安又嚷起来,“我与嬷姆制膳,偏她无声无息进来,自己送来的图,还要恶人先——” 她瞪大眼睛,皎皎如月。

      话音未落,忽觉手上一痛。

      赫赫王城,纵是君王书房这样的枢要之地,又怎能缺了王后的眼目,只是有些话不能向她明说,干净的人消化不了不干净的心思。云鸾拧完她的手,笑着点她的脑袋,“不可无礼,此事多亏王后费心,要是搁在寻常人家也定有主母做这样的事,我自己是没资格教你,你又怎能不识好人心呢?”

      玄王抬眼,见云鸾长眉入鬓,一双眼眸若静水深潭,随岁月迁徙,愈发澹泊。

      “宜安就是不服!”她倔劲上来,挺直腰杆,像好斗的小兽。

      “你有违礼制,还敢狡辩!”玄王大摇其头。

      “我制膳给自己的父王吃,此乃尽忠尽孝,有何礼制可违?”她越说越来劲,今日可谓受够了气,从来都是为所欲为的人,自今年开始便多有约束,尤其是那王后!

      想到此处,又叫道:“不就是许嫁出宫吗,宜安不嫁了,宜安只要陪在父王身边!”她扑到玄王怀里,又想起昨日在明光堂的遭遇,心中甚是不甘。

      玄王抬起手想像往常那样拍拍她的脑袋,却终究放了下来。宜安半天没获得劝慰,讪讪坐回原处。

      云鸾心知玄王不舍,可女儿大了总要嫁人,眼看着她越发倔强,若不早日出宫,保不齐哪天与王后闹翻。她不想如此,玄王更不想如此,今年以来王后为了她的婚事极力奔走,此间情由不问自知。

      云鸾兀自思忖着,转头将身旁的雕漆食盒抬到青铜案上,“大王且尝。”她又将这腊肉由来拆解一番,挟起一片放在玄王面前的铜盘内。

      “无忧腊!”

      玄王咬下一口,眯缝着眼喃喃道,眉心依旧未展,“庄生马,范蠡舟,稚子无忧,老夫愁。”

      他一举酒爵仰头饮尽,宜安起身,举起玉卮亲自为他添酒,又从食盒里掏出一只掌心般大小的白陶盏,那里头盛着一汪碧色汁液。

      “父王,孔夫子说过,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这方肉佐梅汁,是宜安自切自榨,您快尝尝!”

      宜安双手举起陶盏,毕恭毕敬的放在玄王案前,玄王长眉一动,默默品味着女儿的心意。

      看着父王自顾饮酒吃肉,并不对她多言,她心中寥落,吃无忧腊还能吃的愁眉苦脸,可见这起名之人故弄玄虚。

      或许世间事正是如此,越渴望,越得不到。越得不到,就越是渴望。就比如那道一……想到此处,心口像塞了棉花,淤塞难当。

      玄王的胃口并不怎么好,配着那青梅汁吃了小半盘腊肉,便停著不前了。她伸出手想要抚平父王眉头,他却微微偏过,缄默拒绝,宜安心里一酸,这是父王把自己当大人来看待,所以不能再随便动手动脚了吗?

      呵,这么说来,自己恐怕再也当不了那“无忧稚子”,她索性也端起酒爵自斟自酌起来。

      那玄酒以寒山寒泉酿之,酒气凛冽,却是寒中蕴热,玄王卓素喜此酒,平日里随意拿来痛饮解渴,她自从喝过一次直接晕死过去之后,从未再饮,今日莫名有些心事,刚刚喝下一口,更加不胜酒力,看着青铜案上飞龙盘曲,凤翔九天,渐渐幻化眼前,禁不住伏下身朦胧睡去。

      云鸾叫人拿来毡毯给她盖上。玄王与云鸾继续对酌,两人忆起宜安幼时偷酒亦是如此倒头便睡,这才开怀而笑。

      不知何时月亮露出真颜,恬恬挂在天边,从高木上扯下碎银光华,铺泄一地,将偌大王宫托在黑甜梦中。这一室,铜壶滴漏潺潺作响,宜安的气息匀细深长,两人喁喁细语,爵中酒饮尽再添,似深沉的岁月绵绵长长。

      “多谢大王给了宜安择婿的自由,就像当年给了我一样。”云鸾偎在玄王怀中,听那颗迟暮之心,在胸膛中低缓跳动。

      “位极君王才更明白,自由选择之不易也。”玄王自语般,低头看向云鸾,看着她明净的面庞如初,而自己却已苍老。

      一生为王,倥偬一生,他拔城掠地,启用新锐,惟愿重振霸业,可是任何一个君王都会忌惮年轻的野心,尤其是这野心来自于亲生的儿子。直至他重立太子,这一路顶风冒雪多少流言物议,他尽皆承受。

      只是近年来却禁不住怀疑,很多路如果从一开始便已走错,之后又何谈选择?目下所能做的便是给最为呵爱的女儿一个她想要的人生,多了,他又如何护的周全。

      念及此处,又问云鸾,“你母国可有回应?”

      她微笑颔首,“云鸾正欲向大王回禀此事……”

      懿德宫中,灯烛摇曳。

      王后看着面前几盘腊肉,伸出玉箸挑了其中一片送到嘴里。

      “呸!”

      她嚼了两口突然娥眉紧皱,将那口肉吐在地上,又在不同盘中连吃几口。

      “呸呸呸!”

      她一把将玉箸拍在案上,指着跪拜在地的一名女厨说:“做了一天,都做的是什么玩意儿,味同嚼蜡!”一挥大袖,几盘腊肉跟着当啷落地,铜盘翻着跟头,滚到女厨脚边。

      那女厨将头埋得更低,浑身抖作一团,她想捡却不敢捡,可恶的铜盘却仍在嗡嗡作响,兀自旋转不休。

      王后终于忍不住,向旁边喝道:“来人,拖到后殿!”

      女厨顿时瘫软在地,她心知,去了后殿便是有去无回,此生算是就此交待,可求生心切,便不住磕头道:“王后开恩啊,容小的再去试试。”

      “试了这么多,一星半点都不像,要你何用?拖下去吧——”

      王后厌恶的摆了摆手,再也不愿多说一句话,只是抬眼死死盯着案边那一只雕漆食盒,这是宜安命人送来,说是拿给施施吃的。

      她本说赌气不吃,可忍不住还是吃了,那肉弹软,那味绵长,然后越吃越想吃,越吃越痛苦,看着慢慢见底的铜盘,心里像有只耗子,抓挠不休。

      凭什么,凭什么!我便不信,连个腊肉,我都吃不上一样的!

      王后双唇紧闭,艳红的蔻丹深深嵌进手心,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躲在她身后的帷幔里,静静看着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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