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歌》涅瞳

6、云泥别

　　“哈哈哈……所谓伊人，妙哉妙哉！”

　　听到此言，人们纷纷转过头去，见一年轻男子在随侍的簇拥下大摇大摆而来，正是当今太子玄越。众人见到是他，连忙垂首做礼，伊人却如蒙大赦，低着头愈发抽抽搭搭，尽显无辜委屈之态。

　　看着伊人娇怯怯的小脸，玄越心中暗喜，这丫头小小年纪便寻摸着看春图，怕是根骨不凡，怎么以前就没发现呢，这要是从小培养，那岂不……

　　面前这位太子乃王后所出，王后共育一儿一女，还有个女儿唤作施施，年龄较宜安还小。这玄越的面容生的倒也算美，只是身形又细又长，像是被拎住头脚向两端扯过。这样的体型偏又爱那峨冠广袖，走起路来，踏着云似的，随时能登仙。

　　“王兄！”

　　宜安朝他蹦来，探头往他身后一瞧，“咦？施施怎么没来？”

　　玄越倒像是不知施施为何人，只顾盯着伊人发呆，宜安回头看他，发现他那一脸情根深种怎么和秽图上的男人一般无两？

　　这时王后咳嗽一声，玄越这才醒转，连忙去给王后行礼，又命其余人等退下，云鸾会意，走到伊人和芳若面前。伊人抬起头来，地上倒真有几滴泪，巴巴看着云鸾，云鸾怒目一睁，她“嗷”的一嗓子又要哭。

　　云鸾将脸一板，看向芳若，这姑娘从过来到现在都是一副表情，除了呆若木鸡还是呆若木鸡。说起这个和合图那画的真叫一个纤毫毕现，可怜的芳若姑娘现在被人类的真实面目唬着了，看谁都像没穿衣裳，她此时哪敢回话，估计一张口就得吐。

　　“玩忽职守，监守自盗，加之问话不答，留着何用！”

　　云鸾心中虽不忍，做做样子却总要有的。她本是习武之人，内力醇厚，这话说的并不怎么响亮，却似搅动机簧，噬骨磨心，震得人双耳发聩。

　　她这一声果然奏效，王后太子等人亦是吃了一吓，伊人和芳若更是愣了片刻，两人确认还没失聪，这才一左一右扯住云鸾裙角，齐齐放声嚎啕。

　　“嬷姆恕罪，莫赶我们出宫！我们知错了啊……”

　　她两人比宜安还小，嗓子清亮，一声声震彻寰宇，凄凄惨惨戚戚。

　　王后听的入心，鼻翼微张，蛾眉轻扬，徐徐吐气，能让毓秀宫里鬼哭狼嚎，鸡飞狗跳，这样舒心的时刻还真的很少。

　　“咳咳，我说——你们小声些个！”宜安抬手将耳旁的青丝拢了一拢，其实那里本就光的一丝不苟，她慢悠悠踱到王后面前。

　　“母后，依我看此乃好事一桩。这和合图原本就是启蒙闺阁女子之物，母后好心教我，而这二人虽比我年少，却总要一同陪嫁，此时一块学学有何不好，我倒要谢过母后呢。”她说完向王后甜甜一笑。

　　王后舒心舒到一半，忽觉额际突跳，胸口又被堵上。

　　“然也！然也！多学学好！”不知玄越想到什么，笑的嘴角都快要挂到耳朵上。他扯住王后衣袖，“好了母后，咱们说正事可好！”

　　王后极不情愿的转身，硬是被他搀着往廊亭而去，玄越走在前头还不忘扭头对伊人邪魅微笑。宜安跟在后面，十分不解。“嬷姆，什么正事？谁的正事？”

　　云鸾转身淡淡看她，未置一言，只携着她往廊亭走去。

　　廊亭，位于檐廊最前端，八角飞檐，枕着半溪流水，连通花园与内殿。伊人与芳若适才正是躲在此处看图，因午时清净，云鸾打发其他人至外殿，独独留下她俩，而此处台廊环绕，比别处高出不少，若是公主吩咐也可看到听到，谁知那图却能勾人似的……

　　宜安此时抬头看去，那两人正跪在大青砖上小声啜泣，伊人气呼呼瞪着身边的芳若，嘴里嘟嘟囔囔的，好像是埋怨她没有提醒自己，嘴上一边嘟囔着，一边还拿胳膊肘搡她，趁着她身子摇晃之时便把她的裙角掖到膝盖底下。宜安知道，青石砖凉，伊人怕芳若冻着。

　　她确实怨怪她俩，看就看呗还被人抓住，又害得自己和嬷姆都被王后数落，可眼下见到俩人难姐难妹模样，心里终究不忍，待众人落座，立刻命她俩端来腊肉茶饮，借机遣退下去。

　　云鸾见王后面色讪讪，便主动告罪，直将今日失责全拢到自己身上，王后这才稍稍解颐，指着铜鼎问道：“你说这腊肉是复原周八珍中的熬肉，名为无忧腊？”

　　云鸾含笑点头，王后便举箸浅尝一口，没想到那肉质酥嫩，尤不失弹牙肌理。她原想多品味一会儿，可没嚼几口就忍不住咽下去，好像不是她想咽的，是口水太多冲下去的。

　　木案另一边，宜安知道一时半会是出不了宫的，索性趁着肉还热乎和那玄越吃的抢了起来。

　　看着大吃特吃的两人，回味着唇齿间的留香，王后愣是忍住没再多吃一口，她用丝帕掖了掖嘴角，悠悠然道：“旬日后上巳节，便是宜安笄礼，大王要为你许嫁择婿。”

　　“啊！？”

　　一听说要给她择婿许嫁，云鸾和宜安俱是一怔。

　　宜安鼓着腮帮子抬起脸来，连忙大嚼几口，抻长脖子咽下满嘴的肉，复又将头抬得更高，虽是年近十五，一张巴掌小脸却稚气未脱，剪水双瞳溜溜一转，一百样的心思都藏不住。

　　“哪能这样快！”

　　她索性放下牙著，糟心的事情这么多，这肉是没法吃了。“礼制只说及笄可嫁，可没说笄礼上便要许嫁。”她抱起双臂，撅起油亮的小嘴，气咻咻扭过脸去，莲瓣似的侧颜，颈如蝤蛴，似镂雕脂玉。王后看的心惊，狠狠从那吸石般的容颜上挪开眼。

　　若说世间的美人万紫千红，各有不同，宜安的美，用一字形容，便是“净”，像澄澈的湖，初下的雪，单单这光致致的一截颈子就能让人自惭形秽，也正因如此的“净”才让王后觉得自己是水洗不清。而王后的美，当属绝艳，夭桃浓李，风流蕴藉，否则断不会从那泥沼似的出身里扶摇直上。

　　两人如今的地位并无高下，只可惜论起出身却有云泥之别，自古乐殊贵贱，礼别尊卑，王后纵然贵为国母可在她面前始终觉得差了口气。

　　“哼，宋姬啊宋姬，好不容易盼到你死了，可你知不知道，你女儿比你还美，比你还得大王娇宠，比你还会打压我，不过，不要紧，她定会送个大便宜给我的……”

　　片刻，王后收回神思，笑容可掬道：“都这样大了，还是如此性急。你莫忘了，去年荀王派人来给长安君求亲，那长安君何许人也？堂堂荀王胞弟，不说此人地位尊贵，便是如今的荀国便不容小觑！这样天大的面子，大王还不是因为你未及笄而回绝？你啊，就是不懂好人心，我这回可是特意向大王求情，准许你自行择婿的。”她顿一顿又道：“只是一月为限！”

　　宜安蹙眉鼓气，像只圆脸的狐狸。她心里不服，凭你说一月就一月？

　　王后随她狐疑，瞥一眼玄越又道：“所以我才急着让你王兄替你搜集画像。”

　　“然也！”

　　玄越连忙从袖笼里掏出一卷帛画，约莫七八位青年男子画像，连同生辰家世一并列明。

　　宜安心里不悦，都说了自行择婿还带画像过来，究竟安的是什么心啊！ 她正想一把推开，目光一瞥，就见云鸾给她暗使眼色，她只好将画像拽了过来，只见王族士卿皆有，匆匆翻过，不由嘟起嘴道：“便只有这些人吗？”

　　“妹妹不满意？”

　　见宜安没吭声，玄越叹口气，“哎，父王舍不得妹妹远嫁，我又如何舍得！你只说喜欢哪样的，王兄翻遍甘郸定能为你找到！”

　　他一边说，一边把胸脯拍得“嘭嘭”山响。

　　云鸾暗觑王后脸色，恭敬道：“公主深居宫闱，从未与男子接触，她一时无从判断，待仔细瞧过再做答复不迟，云鸾在此多谢王后太子费心。”

　　王后不置可否，垂眼啜了口茶，倚着松木凭几曼声道：“谈何谢字，都是自家人罢了，大王忧心宜安婚事，我与越儿又怎能不予分忧。”她放下茶盏，不经意的抽出其中一张，说道：“此人看似不错，地阁方圆，面相倒也正端。”

　　宜安凑近一瞧，那画像上的男子头戴高冠身着锦袍，面容虽不算俊俏，确也端正。再一看旁边小字——“郭回，建信君族侄。”

　　宜安沉吟片刻，建信君乃是当今相国郭开的封号，父王对他格外倚重，自己在国事大典上倒也时常见他，只觉得谦逊博雅，印象倒也不坏。从前她听到些许闲话，如今王后单单抽出这张画像，看来闲话有时候也不是不可信的。

　　王后见宜安只顾看画，并不吭声，便看一眼玄越，他立刻附和，“是了，这郭回正是郭相族侄，我与他虽不相识，而他的叔父却是学富五车博古通今之人，辅佐父王理政，名远扬矣。我有幸拜他为傅，着实进益不少。”

　　“他都教了什么？”

　　宜安眼睛一亮，她自幼失恃，被托于王后抚养，虽与玄越一同长大，吃穿用度只多不少，却是从未进过学，理由便是父王不准。

　　那玄越却最是讨厌被人问及学业，心里暗悔怎么今日如此倒霉，偏要听母后的话，来招惹了这么一个杠精，他一时语塞，伸出一根小指头挠头，“这……说来话长，除了文韬武略，治国之术以外，郭相总能教的更多。他真可谓才学渊博——”

　　“比如呢？”

　　宜安兴冲冲打断他，两眼熠熠生光，玄越见她这样感兴趣，愈发的心虚。

　　“比如阅人相面，豪饮不醉……逢赌便赢，还有，还有……”

　　“如何如何！”宜安一听，蓦然睁大双眼，“王兄赢了几多？”

　　咚！

　　王后拿起白陶茶盏往松木案上一搁，心想这丫头真是坏透了，故意打岔不算，非要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倚着凭几的身子缓缓坐直，“够了，郭相亲力教你，你自然要好好学着，当下是你妹妹的正事要紧。”

　　玄越诺诺称是，宜安看着他因为窘迫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耳朵，这个她一直以来仰望的王兄形象竟突然模糊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