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歌》涅瞳

5、无忧腊

　　那少女吃的满嘴喷香，嘴角流油，伸手又要去挟，云髻女子扭身将她搪开，佯怒道：“端端的一国公主，怎得伸手便吃，我与你说的荀玄渊薮可听进去了？”

　　那被称为公主的少女并不着恼，揩净脸上肉汁，吮着手指撒娇道：“好我的嬷姆大人，像您这样成日念叨，我脑子已熏成腊肉也，哪有听不进的道理！不如让父王封我为相，出使荀国，好让嬷姆校验成果如何？”

　　女子凤眼一抬，“去年荀王下帖，今年你正好及笄，嫁过去或还来得及！”

　　少女妙目一翻，“谁要去那虎狼之地，我大玄甘郸是没男人吗？”

　　要说荀玄同源，自上古时起因同姓不婚，两国王室几无联姻，及至昊王东迁，礼崩乐坏，诸侯之间陆续建立姻联。去年荀国首次向玄国求亲，这是人家强荀赏的脸面，如今诸侯各国谁不想与强荀联姻，谁知玄王卓以长女尚未及笄，王室无女适配为由竟将之拒绝！

　　云髻女子被她逗乐了，曲起两指“砰砰”点在少女额头，“不嫌臊！你要明白，荀王之所以向玄国求亲，因为他们打不过咱们，可咱们也吞不下他们，如若荀玄联手，那么九州天下便任由荀玄瓜分。可咱们大王未允，你可知缘由？”

　　“我猜……我尚未及笄，只是父王找来的借口。”少女揉了揉脑袋，眼珠子一转，又道：“一则，父王他肯定舍不得我远嫁；二则，若与荀联手，其余五国便会唇齿相依，咱们多一个朋友，却多了五个敌人，这不合算！”

　　女子微微点头，心想这丫头倒还算通透，她一边切肉，一边继续说道：“你说的没错，但还有这第三则——”

　　少女一听，大眼睛朝她看来。女子正色道：“素来弱国无外交，如今纵观六国，舍我大玄，还有谁敢对荀国说‘不’？”

　　“棒啊！”

　　少女骤然两手一拍，原地蹦跳着打了个旋，她虽不甚明白这类纵横捭阖，只觉得浑身上下豪气干云，咧着小嘴漾起两只梨涡，喜滋滋的另拽起一根腊肉，忽又想起什么似的，扭过身揭开案旁的小陶瓮。

　　霎时间，一股馥郁果香弥漫开来。只是闻着，已是口舌生津。

　　她迫不及待的踮起脚，从那瓮中舀出三五颗滴溜圆的青梅子放在黑陶臼子里。这瓮中不知是放了什么神奇作料，那果子自去岁四月摘得，已近有一年之久，却依然保持的青翠欲滴。

　　她一杵敲下去，只听“啵”的一声，果皮炸开，原来果肉早已绵软如酱，经她这一杵，便瞬间化为一汪碧色琼浆，她忍不住含一小口在嘴里，酸，依然在，却不是硬生生火爆的让人皱眉，而是有了蜜的甜，酒的醇，在舌尖一层层推开，似是值得玩味的岁月，竟舍不得一股脑咽下。

　　咚！咚！咚！

　　青梅翠色多汁，腊肉赤酱油润，衬着那忙个不停的纤纤十指更似凝脂白玉一般鲜亮水灵。

　　手起刀落，腊肉被斩成一个个方块，比那蝉翼厚上数十倍不止，配着边上那一泊青汁，引人饕餮。云髻女子却大皱其眉，就听那少女自顾自念叨起来，“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肉败不食，色恶不食，不时不食，割不正不食，不得其酱不食，肉不方不食……”

　　此时正午将近，暮春的日光渐渐恣意，透过窗外棠棣洒在少女脸上，有白蝶绕着繁花打转，那光便扑朔迷离，映着她鲜焕眉目，韡韡其华。

　　女子默然看去，果然半大的人儿就和春笋一样，见风生长，落雨成材。

　　渐渐的，她眼底泛起愁澜，原来十五年，不过朝夕。

　　“你今年及笄，婚事确不可再拖。” 女子郑重说道，眉头微微蹙起。自去年玄王拒绝荀国和亲，国内各股势力纷纷活跃起来，请求公主下嫁的请谏雪花般络绎不绝。谁都知道她是玄王的心尖尖，又有哪个不想攀摘？

　　“唔~~~~”

　　少女一顿，“可我能嫁谁啊？都不认识几个人。”此话刚一出口，心中却蓦然炸跳起两个字——

　　道一！

　　她钦慕了人家半年，从来只是高山仰止，想起昨日两人唯一一次的接触……可恶，居然连样子都没看到，还被他呛个半死！

　　不行，今天得再去会会不可！

　　少女心思一动，也忘了当时是谁发誓再也不去的，她正要抬脚，忽闻云鸾说了一声“有人！”

　　紧接着，一阵轻笑从门外传来，光幕中已晕开一抹水红，越迫越近……

　　檐廊上，三人身影迤逦而至，为首的女子，一袭银丝水红曲裾深衣，轻挪莲步，面上淡淡笑着，在身后两名宫装女婢的拱卫下，端的是仪态万千，雍容贵气，可那眸光在晌午的光丝下直直睇过来，却是说不清的薄凉。

　　“云鸾见过王后。”云髻女子一见来人，连忙净手躬身行礼。

　　“宜安见过王后。”少女跟着闷声行礼，手中却捏起腊肉继续切着，云鸾用胳膊碰她，她这才将手擦净，垂首而立。

　　那被称为王后的女子微微皱眉，向前踱了半步。这少女便是玄王长女——宜安公主。

　　“膳房油腥，请王后随我入殿歇息。”云鸾和气笑着，依旧微低着头，却掩不住眸中光华明灭。她是宜安亦师亦友亦姨亦母的嬷姆，被整个毓秀宫的人尊称为“甘郸夜明珠”——心如明镜，目露精光，左右逢源，每每解危难于倒悬，绝对的天赐之宝。

　　“不急，你们做些什么，这样香。”王后说着朝桐木大案上看。

　　宜安见她丰腴粉白的一张脸，团团圆圆，美目流盼间，媚相天成。高髻上朱钗叠玉，一身朱红裙裾环佩瑽瑢，挪移之间，丁零细响，简直就是一尊行走的礼器。

　　怪哉！她这么大一尊走进来怎就没人通传？

　　因出宫计划被打断，宜安心中不忿，听王后发问，禁不住张口揶揄道：“母后珍馐美馔吃的多了，倒不识得腊肉为何物？”她说完，咯咯一笑，云鸾倒起了一头薄汗。

　　俗话说，捷径走多了，人是要吃亏的。十五年心直口快惯了，现在想学沟通的艺术那真心有点晚。

　　王后被她一呛，脸上依旧不咸不淡，“玄袭昊礼，君子远庖厨，士卿之女尚不下厨，我大玄堂堂公主怎可掌勺制膳？”她言语诚挚，听来并无苛责的意味。

　　“王后指正的是！我适才制些小食，公主好奇便一同来看，是云鸾疏忽礼制，当无下次也。”云鸾诺诺答道。

　　王后矜持笑着，“咱们的宜安公主也着实样样好奇，如今眼看着已是及笄的年纪，你身为她的姨母对她呵爱原是情理，万不可放任自流，回头将她许嫁出宫，岂非贻笑？”

　　一听这话，宜安登时柳眉倒竖，“谁说我要许嫁出宫！”

　　王后嗤笑一声，“果然还是孩子心性，嘻不知愁。对了，昨日送来的和合图可曾看过？”她说着话，伸手要拉宜安，却蓦然眉心一跳，这丫头何时长得比自己还高了！

　　宜安却怏怏退后半步。那算什么和合图，尽是些饥不择席的男女，并无半分敦睦人伦之意。她低下头，不去管王后的手还凝在半空，只顾看着脚下的青石大砖，盼着她作速快走。

　　正当此时，却听脚步声哗然作响。

　　众人扭头，见两名宫装女子顺着檐廊飞一样奔走而来，正是宜安身边侍女，伊人与芳若二人。她俩走的气结，又不敢跑，涨红了脸忙不迭做礼，浑忘了各自手中还捏着一卷帛画。

　　宜安仔细一瞧，那帛画装帧精良，两端分别卡在楠木条当中，昨天因为收到的时候太气愤，被她用力摔到青石阶上，其中的一幅便被磕出了棱，现在芳若的手指甲正哆哆嗦嗦的扣着那条棱，如果没记错的话这一张上面画的正是莲池泛舟，春水汤汤——

　　咦？

　　她忽然发现，怎么瞄了一眼，居然就记住了全部画面呢？真真汗颜！

　　那王后大约也对这帛画熟稔于心，就在其余众人依旧云里雾里之时，她两人已经不约而同的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宜安瞅着那二人臊眉耷眼的样子就想笑，王后一眼瞥过，粉圆的脸上霎时怒意昂然。

　　“白日朗朗，竟由着侍女看秽图，这毓秀宫之不伦不类不合礼教，可谓太甚！”

　　话音落，风都止了，整个殿宇寂寂无声。她不说话倒也罢了，如此一来众人心知，这所谓秽图正是王后昨日送来的和合图，却被她自己说成了秽图？

　　“噗通”一响，伊人突然双膝扑地，缩成羊羔似的一团，哆哆嗦嗦，连声音也听着在打颤。

　　“王后息怒，王后息怒，都是奴婢的错，昨日王后着人将那图送来，奴婢，奴婢好奇不已，这才斗胆偷看，只是没想到……”

　　她抬头为难的看着王后，换来一个似要将她生吞的眼神，她打个激灵，继续小声嗫嚅道：“只是没想到，王后送来的竟是秽图啊，奴婢哪里知道什么秽图呢……求王后息怒！求王后息怒！奴婢再也不看这秽图了！呜呜呜……呜呜呜……”

　　据说荀国最近发明了一种弩机，可以“嗖，嗖，嗖”连发数箭不带停的，伊人没见过什么弩机，她此时反复喷射出“秽图”和“王后”两个词，却和那弩机一样，极具穿透力，却更具杀伤力——弩机可以力夺人命，她却能把人憋出内伤，众人想笑不敢笑，纷纷憋出了鹅叫。

　　王后一瞪眼，她身后跟来的碧桃，红枝二人连忙低头，不敢出声。伊人却装作未觉，又把手里的“秽图”狠狠往地上一掷，恨不得跺上两脚再啐上一口。

　　朱红广袖之下，王后的五指骤然并拢，想象着巴掌落在那张脸上是何等爽气！

　　可惜，她不能和宜安翻脸，至少现在不能。

　　再忍忍，就快到头了！

　　想到此处，原本并拢的手指默默松开，舒一口气，重新整理了表情，她熟知五官的任意一种摆放可以带来怎样不同的效果。此时，她逐渐放松了唇角的弧度，继而缓慢扬起。她的笑，隐忍不发，却更显宽宏大气。

　　很难想象，一个十几年前的倡优，竟修炼出如此道行。

　　云鸾心里清楚，王后此时有气难出，但是早晚要出，其实晚出不如早出，不如帮她先出。

　　袖风起，她高举手掌，就要落在伊人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