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歌》涅瞳

42、沁水寒

　　玄国，之所以成为万乘之强国，国力居山东六国之首，离不开甘郸这座“关天下之形胜，绝天下之转输”的国都。甘郸不仅是玄国国都，那占地百亩的武灵丛台和绵延千里的古老沁水，更是将这座名城打扮的风光无限。

　　丛台湖乃是圈沁水而造的湖泊，丛台街，沿着沁水，拱绕在丛台湖的外围。街上有丛台桥，可供游人观景揽胜。在丛台桥与丛台街相连的那一小段，正是沁水入围的坝口，过了丛台桥，水面逐渐辽阔，而珚儿选择的见面地点，就在丛台桥以西，在沁水即将进入丛台湖的地方。

　　这里因为水道狭窄，一眼就能望到对面的桑梓苑，所以在春天之时沿岸皆是踏春之人，此处也正是春市所在之处。

　　只不过在这三冬时节，水畔尽是绵延无尽的衰草，水面在靠近岸边的地方冻结成冰，将涓涓流水冰封于下，风从冰面掠过，刮在脸上犹如刀割。这个时候，没有人会来这里赏景，即便有零星的赶路之人，也已被侍卫拦截在外。

　　此时，珚儿面前除了蒙住右眼的郭回，一个人影也看不到，可是她的脑中却兀自嗡嗡作响——她想起上一个春天的熙攘人潮，想起她憋足了劲往热闹里挤，想起她雀跃放光的眼睛，想起了漫天晚霞如金，也想起了她那不知天高地厚的愚蠢……泪，从一个小点，团成一团，在她眼睫上种下了光，他若还在抬眼看见的那个地方，该有多好……

　　“这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

　　良久后，珚儿微微扬头，将眼泪逼退回去，她看着郭回，却又似乎透过他，看着一处虚无。

　　“是。”

　　对面的郭回眨了眨左眼，沉声答道，极其难得的，他竟然觉得有些害臊。

　　郭回的长相气质，继承了他的叔父郭开。若是初见，定然觉得这是个敦厚良善，值得信赖之人。珚儿看着他弯弯的眼睛，因为害臊而显得真诚起来。

　　“这次见面，你想要说些什么？”

　　面对珚儿的直白发问，郭回窘迫起来，他的脑海里，还停留着她孩子气的模样，现在的她，不知是自己的错觉还是怎样，脸颊比以前要清瘦许多，再加上高挽的云鬓，以及发髻上斜插着的素白玉笄和这一身长可及地的鸦青色大氅，衬的那未施粉黛的面容倏忽间清华高洁，让他没来由的有些发慌。

　　“我，前几日公主也曾看到，在下不顾自身安危也要护公主周全。”他见珚儿无动于衷，便继续说道：“可能我曾经确实做过一些事情令公主不满，但是自此之后，我一定改！不知公主可曾看到，在校武招亲时，我也是拼尽全力，真的只差一点就——”

　　郭回激动起来，那副敦厚的面具顷刻间崩裂，露出底层急吼吼的凶相，他把双手举到身前，好帮助自己直抒心臆，只可惜，他话未说完，珚儿扬了扬下巴，把他的热情无声的掐灭。

　　他居然有脸提校武那时，他伤的义晟还不够吗？

　　“我知道了。除此之外，你还想说些什么？”她将双手掖在袖中，那里揣着一个小手炉，所以她并不觉得冷，脸色也应该并不差，可是很可笑，她分明看见郭回看着自己的时候打了个寒颤。

　　“还有，还有就是让公主知道，我的心是真诚的，我是真的喜欢你，我——”

　　他说的情动起来，突然像着了魔一样，竟张开手臂就将她强行搂住。

　　不远处，在对面的桑梓苑里，一丛低矮桑树突然晃动一下。

　　珚儿像一具绵软的人偶，被他紧紧抱住，无声的张开嘴，好像不是她想张的，只是怀抱太挤，不得己把嘴巴挤开了一样。张着嘴的她以为自己会呼喊，却发现已经发不出丝毫声音，原来心死之时，身体也会跟着死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靠在郭回的肩上笑了一声，与其说是笑，不如说是风灌进空腔发出的“嚯嚯”声。

　　那声音微小，在郭回的耳中却不吝于一声惊雷。他猛然把身子弹开，下意识向后退了半步，将他的柳叶左眼拼命睁大，仿佛是看一个怪物。

　　“你大概不知道吧，我发过誓。”

　　珚儿依然带着笑意，依然将手掖在袖子里，她用这样无动于衷的身体宣告着一种放弃，一种无畏。

　　“我说过，此生宁死也不嫁你。直至今日，我更加确信这句话。”

　　那瞬间，郭回眉头抖动两下，眼里骤然闪出一丝狠厉，再次向她扑来。

　　她却扬起唇角，笑意更盛。

　　或许是他这样子太像恶狗扑食，显的无动于衷的珚儿是那样惹人怜惜，只听桑木丛里传来磨牙的声响——

　　这是凌风今年第三次来甘郸，他的唯一目的是来拿一样东西。简单来说，就是来甘郸偷东西，之所以来三次，足以得见这东西并不好偷，但幸运的是，他偷到了。

　　他每次都穿着白衣，所不同的是，越穿越厚，因为地处朔方的玄国，其冬之寒并非他们卫国人能够承受。但是穿得厚也有一样好处——此刻怀揣着那件偷来之物却一点不露痕迹，要知道，那可是一件重器！

　　说起来甘郸还真是大方，在他这三次到访中，每次都会附赠诸多传闻秘辛，由此可见甘郸民众的精神生活是非常充实的。在他们口中，有一位传说般的存在，那便是他们的大公主。这一年民众的主要精神生活皆由她一人承包，从拒绝嫁到荀国，到校武招亲，再到祸害玄国遭受荀国攻打，气死玄王，导致未婚夫失踪，传闻多了之后，人们得出一条规律性总结——红颜祸水，得之不祥。

　　凌风对此嗤之以鼻，他多想也被她祸害祸害，但他更想的是，流言蜚语是杀人的刀，她现在究竟过得可好？那天她在街上受了伤，此时是否安康？

　　心心念念想着，莫不是诚感动天，实没想到，因为偷了东西，所以挑一条人少的路走，却真能再碰到她。

　　“我说凌风，你还不救她，我可要出手了。”身旁紫衣人见他愣神，忍不住捏起一块碎石。

　　“慢……”凌风紧急制止。

　　可就见一道白光擦着他尚未伸直的指尖，嗖的一声，直朝郭回的小腿肚子射去。紫衣人的主张很简单，把这登徒子打到水里就是了。

　　只是他不知道，珚儿的心中也正有此意，她趁着郭回扑过来之际，微微调整身体的方向，此时身后是冰湖，面前是郭回，就在郭回扑过来时她的身形在鸦青色大氅下迅速一歪。

　　“啊！”

　　只觉膝弯处猛然一酸，她自己竟然一个踉跄跌下湖岸！

　　咔嚓一声，等郭回反应过来，已是湖水洞开，了无人迹。

　　“臭！”

　　紫衣人恨声拍腿。

　　当郭回惊恐的转过身向街边的侍卫大喊大叫着跑过去时，凌风箭一般跃入水中，而正在此时，离她落水地更近的桑树也发出一声断弦般的嗡鸣，另一个身影更快的没入水中。

　　凌风在水中努力找着，他早已看出她的心思，正等着郭回落水后，补上致命一击，谁知道子雷的暗器却错将她击入水中。

　　那水冰寒彻骨，他在水下焦灼找着，只觉得烈火烹油，五内俱焚，终于，朦胧中看到她的身影，他奋力朝前游去，可就在即将靠近之时，水中忽然激起大量水泡，他急忙挥手拨开，再欲寻找之时，她的身影却就此消失……

　　片刻后，郭回带着十余侍卫回到冰湖边，连推带踹，把他们全部弄了下去。掉下去的人，一瞬间又钻出湖面。

　　这哪是水呀，这是滚烫的油锅！

　　郭回站在岸上，折了一根枯树枝，别看他瞎了一只眼，那眼神还挺好，一看到谁冒出头，就把谁再戳进去，他忙得脚不沾地，就像是烹制一锅肉汤。

　　这段水域，边缘尽是冰豁，水中央时不时露出几只脑袋，那些脑袋有黑的发和紫的脸，形同死尸的苍白嘴唇居然还在呼呼喷着热气。他们没有发现，在下游水域的某处芦苇丛后，有人正在上岸。

　　直到一名幸运的侍卫用腋窝夹住一只紫铜手炉，因为手脚脱力而被郭回拽上岸时，这群可怜的人们才终于被允许上岸。郭回将那只手炉兜在长袍的前摆中，看着这一具具死尸般的身体发出剧烈的如同痉挛般的颤抖——

　　他们一个个躺在土地上，一边颤抖一边打滚，试图将身上的水吸干，以便避免失温症造成猝死。

　　而这如同诈尸的场面，让郭回的腿肚子止不住的打颤，他连忙头也不回的往王城奔去……

　　冷，到了极处，似头发连根拔起般生痛。痛到后来反而麻木了，人成了冰水的一部分，五脏六肺都成了冰水的容器，原本尚有一丝残存的意识，渐渐的，像吹灯拔蜡，遁入无尽的黑暗……

　　这是一间幽暗的屋子，双层木板紧箍成密不透风的墙壁，屋内氤氲着腾腾热气，两名侍女一左一右照看着一只半人高的大木桶，每隔一刻往木桶中添一瓢热水。侍女的额上泛起细密的汗珠，可是木桶中的人却依旧浑身冰凉。

　　在这无知无觉，仿佛有一生一世般漫长的黑暗中，有丝丝的温热从边缘处泛起，像阳光透过厚厚的棉被钻了进来。又像是久远的，胎儿时期那混沌初开的记忆。渐渐的，四肢可以伸展开来，觉得春水融融，说不出的舒服。

　　原来死是这样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