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歌》涅瞳

41、深似海

　　那飞落之人抖擞着柳叶眼，站在轿前拱手道：“长公主，在下救驾来迟，还望见谅。”

　　轿内，珚儿轻轻拨开轿帘看了一眼，复又放下帘子。她冷冷一笑，今日之事本是那襄后手笔，实没想到，这郭回也要插上一脚。想起那日校武之时，他将义晟打伤，此刻心中登时怒火中烧。

　　只听郭回继续说道：“公主莫怕，有我在，定不让人伤公主分毫！”谁知话音落，人群骤然发起更猛烈的攻击。

　　“扔他，都不是好东西！”

　　“扔！”

　　“不可不可，这是丞相族侄，扔不得！”红衣人大声劝阻道。

　　再次被燃起怒火的人们哪里听的进去，前面没好意思扔，因为公主毕竟还是个姑娘，当街挨砸，多少让老玄人过意不去，可这郭回就不一样的，一身腱子肉，裹在锦袍里鼓鼓囊囊，头戴高管装模作样，老百姓们大多听过他，亦有人受过他的霸凌，这时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可算是让大家找到发泄口了。

　　一时间菜叶子菜根碎石块全都招呼过来，吓得三名轿夫抱头鼠窜，怕被他连累遭殃。

　　郭回没想到事情成了这样，他连忙伸手去档，只听砰的一声，一块石头直直砸在他脑门中央，顿时鲜血直流。

　　适才，伊人芳若见到郭回，心中顿觉不妙，此时看他受伤，忍不住暗暗叫好。很快，那郭回被砸的头晕眼花，捂着头就要往轿厢里钻。

　　伊人芳若一看，这还得了，两人顾不得被砸，连推带搡要将他拽出去，周围的人们看起热闹来，一时间竟忘了要扔东西。

　　珚儿则瞅准时机，一脚蹬在他脸上，顷刻间，他鼻血冒了出来，郭回此时捂着头闭着眼，伸着一张糊满血的脸要往里挤，根本顾不上看谁蹬了自己，以为是脸上又被砸中，更加死命要上车躲避。

　　他力量奇大，伊人芳若两个人都招架不住，眼看着他一脚已经踏进轿厢。

　　这时，不知从何处射来一道白光。

　　“啊！”

　　只听一声惨叫，郭回捂住右眼滚在地上，疼得他拼命惨叫，那手指缝上已然渗出血来。众人一看，心下大爽。

　　“真有准头！”

　　“高！”

　　人们频频称赞道，原先人群里那独眼的红衣人一看不好，向周围打一声唿哨，几个人上前，连忙将郭回拖了下去。

　　潘葛坐在马上，皱眉不语，他也没看清这一下是谁砸的，怎么就砸的这么准呢？心想罢了，这也不是自己的错啊，看来此行不顺，还是赶紧送这瘟神回宫才好，免得惹出别的事端，他可不想遭殃。

　　他一边想着，心里便有些气恼，看着围观人众指着车队津津乐道，恨不得把这帮刁民都抓起来杀掉。

　　啪的一声，他抽出马鞭，朝着人群就是一鞭。

　　“都滚开，别给大爷当道。驾！”

　　又是啪的一声，他一鞭抽在马背上，马儿扬蹄疾奔，身后，那三名轿夫赶紧抬起轿辇跟着跑，伊人和芳若也只得紧紧跟上。

　　人群被这两鞭彻底激怒，挥动手臂向车队狠狠砸来，伊人芳若一边跑一边要拉紧轿帘，只听珚儿在车里大叫。“停车，停车！”她怕她二人受伤，想让她们上轿，然而潘葛就像什么也没听到，继续纵马疾驰，不断有平民被他的马鞭抽到。

　　两旁的咒骂声再次响起，比之前愈发难听，珚儿本是心中焦急，她在轿厢里东倒西歪，好不容易蹭到轿门边，可是轿辇太晃，她努力几次都没能把轿门打开。

　　这时，就在那一声声咒骂声中，她忽然听到一声哭叫——

　　“孩子，我的孩子！”

　　最后一次，珚儿终于将轿门打开，艰难的伸出头来，一眼便看见潘葛的马前不远处，趴着一个小孩，大约是周围拥挤，孩子和大人走散了，此时那孩子并不知道自己很快就要被马蹄踢爆脑袋，只是好奇的停在了道路中间。

　　她再也来不及多想，一个纵身便跳下轿辇。

　　人们就见一个纤细的白色身影从车上落下，那身影在地上翻滚数圈，依稀能看到殷红朵朵，从那白衣间渗出。这时很多人都已经看到马前的孩子，他们的心顿时揪起，有人连忙闭上双眼，惧怕看到接下来血腥的一幕。

　　潘葛一骑扬尘，他高坐马背，早就看到那趴在路上的孩子，但他不介意把今日的民怨搞的再大一些，让这公主名声继续臭下去。

　　此时马蹄扬起，他的目光越过那孩子头顶，前进的马，带动他一跃而起，下一刻，踢爆，沸腾！

　　他忍不住眯起眼睛——

　　忽然间，就见一个白色身影飞扑过来，将那孩子护在身下。

　　“公主！”

　　潘葛还没傻到失去理智，他赶紧提缰勒马，此时若真的踏下去，那踢爆的不仅仅是公主人头，更是他潘葛的人头。

　　与此同时，另一道白色身影飞至眼前，只听一声马嘶，透天而起，马蹄高高扬起——

　　“完了！”潘葛两眼一闭，他知道来不及了。

　　时间，有一瞬的静止，潘葛睁开一只眼睛。奇怪，他竟然没有感受到应当到来的下落感。

　　人群却爆发出一阵山呼海啸！

　　此时此刻，丛台大街中央，骏马扬蹄，马上之人惊魂未定，马下，一白衣人头戴面具，长身玉立，似与天齐，他高高举起双臂，以一己之力擎起马身。那马儿双蹄离地，距离马蹄近在咫尺之处，另一个白衣人俯卧在地，在那人怀中，此时，探出一个小圆脑袋。

　　“孩子，我的孩子。”一妇人朝孩子扑来。

　　“娘！”

　　孩子连忙挣脱了那个瘦削的，有点硌人的怀抱，朝妇人爬去。

　　霎时间，四周静若谷底，人们不自觉的退后半步，看着那俯卧在地的白衣人被两名侍女艰难扶起。

　　那是一个纤弱少女，发髻散乱，一头乌发遮面，面上毫无血色，一身素白长裙，裙上斑斑血迹，即便如此，她依然干净的让人不敢直视。这时，她还有些站不直，那一双清秋般的眼睛却直直看着面前蒙面的白衣人。

　　她看到他的眸光，深广似海，将她带着四肢百骸的痛沉浸其中。那一瞬间，她突然想哭。

　　可等他收手而立，她却只是向他躬身一礼。

　　凌风忍不住蹙紧双眉，只听见她轻飘飘的，道了一声谢意。凌风这才觉的又痛又累，那痛遍至肺腑，那累无可奈何，他多想一把将她抱在怀里，多想就此带她离去……可是双臂，却重似千斤。

　　转身，离开，两人的距离渐次拉远。

　　看着那白色身影被扶上轿辇，马队辚辚东去。人群悄无声息，他们忽然觉得手里拿着的东西甚是无趣，而适才那名妇人却已双膝跪地，朝着马队行进的方向，长跪不起。

　　毓秀宫内。

　　珚儿刚被包扎完毕，慢慢踱着，走到廊亭旁边。那盆角落里的白茶早已枯萎，徒留一截残根埋在土里，那土里，还埋着道一的铭牌，这曾经是她唯一的秘密。

　　珚儿看着那花盆，淡然一笑，既是秘密，还是莫见天日了吧。

　　转身，离去，她倦了，怕故事有了结局，还有后续，自己成了被摆布的情节之一。她，终究要走自己的路，她要找到义晟，这才是她的皈依。

　　云鸾近日总是很晚才从懿德宫回来，她仿佛转瞬间老去很多，常常看着珚儿发呆，这一日她坐在珚儿榻边，抚摸着珚儿光洁的额头，想象着这样脆弱美好的孩子，是怎么从车上跳下来，滚落在地，假如那双马蹄落下——

　　她忽然捂住胸口，忍不住打个冷战，一种从未有过的无力感遍及全身。

　　好在珚儿受伤并不严重，她身子轻，落地之后滚了几圈不过擦破点皮肉，待身上淤青消退，已经行动自如。

　　又过几日，云鸾找来珚儿，犹豫良久说道：“如今民怨依然沸腾，皆言要将你嫁到荀国，可你不要担心，我已求过襄后，她答应我，不会把你交给荀国的。”

　　珚儿冷然道：“嬷姆，如果玄国人都这么想，那您真没必要替我藏着掖着，该将我交给荀王才是，如此甚好。”她最近因为受伤，更不能全力打探义晟的消息，正是急的上火，听云鸾这么一说，想着若能趁机离开玄国到不见得是件坏事，而且她是去荀国和亲，说不定还能把云鸾伊人她们一块带走。

　　“莫说气话！”云鸾制止了她，“先不说国丧不得和亲，玄国已然战败，此时再去服软，于诸侯间颜面何存？便是那荀王又怎能真心待你，去了荀国，怕是有去无回，我如论如何不会让你前去受苦！”

　　看着云鸾目光切切，珚儿张了张口，却不再说话。她要的真心，从来就唯有义晟一人。

　　“如今只有一计，可令襄后消除忌惮，又可让你安全无虞。”云鸾继续说着，却转过头不看珚儿。“去见郭回吧，明日一早，地方你定。”

　　“嬷姆，你变了？！”珚儿不禁大吃一惊。

　　“是，我变了，我不能让我的意志强加在你之上，你应当有自己的选择。”

　　云鸾言之凿凿，心中却万般无奈——自从见了那四根断舌，她成了惊弓之鸟。如今，襄后欲安排珚儿和郭回见面，她怕珚儿答应，又怕她不答应。

　　也许襄后是对的，以郭回身家，珚儿的余生至少可以顺遂安逸。何必告诉珚儿那些关于本心真心的事情呢，她自己坚持的还不够累吗？人还是要活的现实点，不是吗？

　　“好，我去见郭回！”珚儿忽然间答应道，她没有留意云鸾那惊惶闪烁的双眼。

　　“想明白了？”云鸾不禁问道，虽说等到了她的答案，可心下却一片荒寒。

　　“是啊，给别人机会便是给自己机会。我何必想不开呢。”珚儿说罢，淡然一笑，直直看了过来。

　　云鸾看到自己的身影映在那清透的瞳仁中，像映在水中般，载沉载浮。她迷惑了，多年来，从未如此迷惑过。与其说她看不懂珚儿了，不如说她看不清自己——那个坚持果敢，秉承本心的自己去了哪里？

　　“至于地点，就在丛台街，那是我和他初次见面的地方。”

　　云鸾心想，她口中的“他”究竟是义晟还是郭回？就在她怔愣中，珚儿舒了口气，抖抖裙角站起身来。

　　“谢谢嬷姆让我自己选择！”她伸出双臂搭在云鸾肩上，“只要是自己选择，我就绝不后悔！”

　　她的笑，霎那间绽放。

　　云鸾蓦然发现，她那圆嘟嘟的小脸何时不见了，眼前的女子仿若一夜间褪去稚嫩，似拂尘白玉，即便不动声色也美的让人惊心动魄，而这一笑，几可倾人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