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歌》涅瞳

37、雪裹尸

　　帐外的雪，并无丝毫要停的迹象，将这白色营地里一个又一个的幕帐和大地连成一片，看起来像是战场上的尸首们，罩在裹尸布下。

　　这时，营地最深处那间营帐，蹿进来一个黑影，帐帘无声落下，风雪的气息让伊人骤然一凛！

　　就在她将要回头之时，黑影一掌劈下将她打晕，数道寒光闪过，所有灯烛纷纷熄灭。

　　霎时间，帐内一片漆黑，仔细去听，有紊乱气息从角落传来。

　　床榻上，珚儿正在死一般的绝望中昏迷着——她看到暮霭之中，落日熔金，残阳似血，有一人御风而行，他眉如墨画，鬓若刀裁，星眸熠熠生光……他昂藏七尺，立如修竹，浩然一身正气……他浑身是伤，伤伤入骨，浑身鲜血如浴……大量的血涌出，不断有肢体断裂，最终头断血流，迸射而出，直直喷向她……

　　“不——”

　　极度的惊与骇，带来极度的痛，那痛捶打着她，是大山崩，天雷裂，粉碎挤压着她的血肉，迫的她不得不睁开眼来。

　　睁开，再睁开。

　　极目之处却尽是黑暗，她急忙伸手挥动着，试图拨开这浓的化不开的暗，却依旧徒然。

　　在寂静和黑暗中，她渐渐听到风雪呼喝，听到自己的心跳，神智在一点一点回归，可那彻骨的痛却岿然不动。

　　义晟，你在哪儿？

　　你一定好疼好冷，你给我一个指引好不好，让找到你……

　　她睁着空洞的双眼，茫然看着前方。父王也走了，这世上至亲至爱之人已少之又少，她不能再失去义晟。可她使劲看着，看着那前方除了泪雾重重，又哪里有路？

　　渐渐的，她伸手摸索着床榻，努力去看清周遭环境。想起自己晕过去时，伊人应该跟在身边，此时，她人在何处？而这里究竟是哪儿？

　　茫然中，幸得前方有一丝微光，那是帐帘缝隙透出的细微雪光。

　　她终于看出，这是一处营帐，略微安下心来，慢慢抬起衣袖擦干脸上泪水。

　　大约人在黑暗当中，虽目不能视，其余的感官却异常敏锐，骤然，她发觉一丝异样——那是一股阴寒之气，近在咫尺！

　　缓缓的，她坐起身来，隐约感觉塌边卧倒着一个人，却是一动未动，壮着胆子伸手摸去。

　　就在这时，只觉颈后一麻，那阴寒的气息竟飘在身后。像是被冰封一般，她一动不动，那一刻，感到头顶洞开，灵魂即将出窍，这是频死的直觉！

　　“是谁？”

　　这声音听着像使劲踩在砂砾上，一点也不像是她自己发出来的。

　　寂静，死一般的静，却有不知哪里传来的阴风，似巨兽带着嘶嘶狠戾，在黑暗里伸出爪牙。

　　她的疑问被那巨兽吞没，一点渣滓也无。

　　身后依然一片死寂，可那股阴寒气息犹在，更加近了，感觉呵气成霜——这不是人，她大胆的猜想着，莫非是鬼？

　　也不知从哪来的勇气，猛然回过头去——

　　借着一线微光，一个身材瘦削，一身黑衣，黑布遮面的“鬼”正站在身后。

　　那“鬼”在她转头之时竟然向前跨了一步，她听到了一声冷哼，那鬼“唰”的一声亮出手中利器。

　　她眸光一紧，躲过那利器，却又被钳制在一只冰寒手掌中。

　　那手不大，但力道奇大，她被紧紧箍住不能动弹，就见另一只手掌划过一道寒芒，再次向她狠狠戳来——

　　那利箭隔开空气，那“鬼”的额际一片惨白，一双眼睛因为紧缩着，看不到眼白，似两只黑铁丸，顷刻间便要迸射而出。

　　这些印记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利器破空刺来——

　　那一刻，她忽然放弃求生，只速欲死。

　　只是好笑，死在谁手里都不知道，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至少她可以肯定的是，这是人，不是鬼，因为那手掌虽然冰寒，但是来自肌肤的纹理还是清清楚楚，真实存在的。

　　她轻轻闭上双眼，仿佛迫不及待要听到皮肤的撕裂声，迎接疼痛，以缓解心中更疼的痛。

　　人在绝望之际时，心中所想大抵都是如此吧，但求速死，免得活着痛苦。

　　那寒光如她所愿，直截了当，直抵心口，细小而锋锐的寒光，渴望着织物纷飞，皮肉纷飞，一路洞开……

　　忽然，一个身影冲来，寒光骤停。

　　那身影正欲暴起，忽然被那悬在心口的寒光震慑住，竭力克制着，保持着冲进来的姿势，一动不动。

　　此时，无人发出声响，无人发起攻击，只有两个黑影沉默着斡旋。

　　帐外的雪色洒进更多光亮，映在三个石雕般的身影上，珚儿忽然认出那对面的黑影正是云鸾。

　　雪色黝黯，云鸾依然未动，可分明看出她的面孔正在寸寸冰封，嘴唇抿成薄薄一条细线，仿若玄冰之下火山岩浆顷刻喷薄，像被抢走幼崽的母兽般怒视着自己身后的人。

　　除此之外，云鸾不敢有半分举动，她怕她的掌风未到，那利箭先行刺入，一想到那颗心被击的粉碎，鲜血喷涌而出，云鸾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她在怕，在惧，在痛，在迅速的老去。她冰封未动，可那双眼，江河日下，泥沙俱流，她在为她撑着最后的坚强。

　　看着那双眼睛，珚儿骤然醒转，原本无处宣泄的悲愤之气像求生的绳索将她从消沉的意志中拔地而起！

　　她一口咬住捂在脸上的手掌，身子一偏，就要顶向身后。谁知扑了一空，所幸胸口的威慑顿失。云鸾见机击起一掌，蒙面人后退一步，云鸾虽是强弩之末，却拼尽全力，决绝应战。两人交手数个回合。那人发觉不能立取，便不再恋战，伺机向帐外奔去。

　　珚儿跟着云鸾追出的背影，一并奔出帐外……暮色中，天地浑然一体，是雪的白，亦是夜的黑，混淆成一个灰色的世界。

　　待云鸾的身影消失不见，这灰色中便唯她一人。奇怪，为何无人守卫？

　　她发现，偌大营地，唯有此处营帐格外稀少，她记得自己原本的营帐就在中军幕府旁边，为何会换到这里？

　　一阵颤栗从她两臂向上蛇行，直至整个脊椎一抖，不可遏止的寒颤着，是噩梦后的冷汗在渐渐凝固，亦是她的心。

　　这一刻，心中是从未有过的冷。

　　片刻后，她担心那蒙面人还有同伙，便连忙返回帐中，她不敢点灯，进了帐内缓慢走到榻旁，待她确定那瘫倒之人就是伊人，并且鼻息尚存时，便抱着伊人，继续在榻边等待着。

　　不多时，大帐揭起——

　　昏暝中，她看到来人发丝纷乱，有腾腾热气从头顶升起，连同喘息间的咻咻白雾，似冰雪中一团火焰。

　　“嬷姆？”

　　云鸾松一口气，朝着她的声音赶来，两人摸索着点亮了灯，她看到云鸾轻轻摇头，知道一定是没有抓到，其实她早有预料，既然将她安排在这一处孤帐中，这一切的发生可以说绝非意外。

　　两人托起伊人，轻轻放在榻上，忽然，帐外有脚步声踏雪而来，云鸾箭一般从榻边起身，伺在门边——

　　“云鸾？”

　　帐外人低声问道。

　　“子慕？”

　　云鸾一把揭开帐帘，一头霜雪的黎慕快速闪身而入，他抬眼一看云鸾和珚儿安然无恙，这才松口气道：“刚得知公主营帐所在，远远却看到帐中毫无光亮，正当赶来之时，就见你追着黑影而出，我便从后路紧跟上去，可那黑影倏忽不见，也不知你去了哪里，实怕当中有诈，不敢再追。”

　　“是，我亦是放心不下，故此半路折返。”云鸾点点头，复又摇头。

　　黎慕心中明白，此事确有蹊跷，假若云鸾适才未曾拥立太子，郭氏等人必将挟持公主逼她表态。所以将公主安排在此处孤帐还算可以理解，但是……

　　他深深皱起眉头，目下的情况竟是扑朔迷离。既然太子地位尚稳，又有谁要害公主？如果不是郭氏王后之意，谁又能进入军营当中？

　　“是铁峰镝！”云鸾轻声说着。

　　两人听罢俱是一惊，珚儿记得这个东西，正是她上次偷偷出宫遭到追击时的武器。这么说来那黑影差点用同样的武器杀了她！

　　黎慕沉声道：“早前我调查过，铁峰镝与年初追缴的那批私造兵器如出一家，只是这桩案由郭开主理，我未能获得更多线索，故而不能确信。”

　　珚儿眉头一紧，“将军可知当时是谁私造兵器？”

　　“只查得丛台街明光堂与这批兵器有关，具体如何，无从得知。”

　　珚儿听罢，迷惑的看向云鸾，这是她的习惯，仿若任何时间任何事情，只要嬷姆在，一切都会有答案，可是，她却看进了一双瞳孔紧缩，竭力掩藏着不安的眼眸。

　　她心底一酸，伸手拢起云鸾鬓边散落的发丝，轻轻拂过那疲惫而紧张的面容。

　　一日之间，至亲至爱离她而去，偏在此时，还有人惦记着她的命。如果说自己和明光堂有何纠葛，难道是道一？可冥冥中，她没有接受这个答案。

　　“呵——”

　　她冷笑一声，用力忍住眼角那两滴晶莹之物，那里有一个少女的恐惧，一个公主的委屈，一个忽遭悲痛之人的凄楚。

　　转瞬间，那晶莹之物便黯淡下去，像十五年来父王给的光环，一并黯淡下去。待她扬起头来，眉宇间已是凛然。

　　福兮祸兮不过一瞬而已，在这一刻，她突然明白——即便天塌地陷，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着，不管以什么身份活着，都不能让爱你的人再为你担心。

　　转过头，她轻轻说道：“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父王会护佑我们的，况且那明堂光具已查封，嬷姆就别担心了，经此一败我国定能厉兵秣马，再与那虎狼决胜负，至于我，我会找到义晟，哪怕穷极一生，我定要找到他的。”

　　她笑着，那一双眸，光华折转，摧人肺腑。

　　看着她的眼睛，云鸾心如刀绞，这是一双从小就爱笑，笑起来清澈见底的眼睛，如今这双眼睛看到别离、悲痛与恐惧，那眼睛里的小姑娘已然绝尘而去，唯剩下决绝的坚毅。

　　这个被守护的孩子，长大了，她却不知该喜该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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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是有点压抑，再忍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