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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不归路 ...

  •   三日后,甘郸城外,白虹贯日,北风呜咽。

      玄王卓亲自郊迎大军。此次虽是大败,这支铩羽之师却依然整肃有序,只是静的有些可怕。

      庞煖的将军幕府设在营地正中,玄王卓听着军务司马将失地失城并伤亡人员一一报来,眉头狠狠拧住,双手握拳置于案上,禁不住捏的“咯咯”作响。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你说义晟失无所踪,你敢再说一遍!”

      珚儿疯了般抓住那军务司马的衣襟,声声泣泪从齿缝中撕扯着。

      “回禀公主,我军已在战场来回搜寻,却无踪迹。”

      “会否被荀军俘获?”云鸾急切问道。

      “这,这犹未可知。”

      那军务司马声音颤抖,终在珚儿碎冰般目光中低下了头。

      她颓然放下双手,喃喃着。

      “不,不应该是这样的……”

      云鸾连忙嘱咐伊人带她下去,直到珚儿身影彻底离开视线,这才默默走到玄王身边。她知道,对他而言,国家战败,爱女痛失所爱,而自己却无能为力,这是一个君王,一个父亲最最难以承受的痛楚,

      帐门之外,天光灼目。

      珚儿一阵恍惚,扶着伊人忍不住颤抖着,两排军士肃穆而立,这人俑般的队伍一直绵延至辕门之外。

      不知走出去多远,只觉得那坟茔般的幕帐,一个一个,连绵不断。

      忽然,一声明显压抑,却悲怆透骨的呼声,传出中军大帐,在响晴的穹庐之上泛起滚滚隐雷。

      倏忽间,铅云低垂,下雪了!

      “哎呀,是将军幕府,是嬷姆的声音!快去看看!公主快去啊!”

      伊人的声音因为恐惧而更加尖利,珚儿骤然打个冷颤,匆忙往回奔去。

      那营帐,那军士,那猎猎作响的纛旗,那无声飘落的雪花,在身旁一晃而过,心中却茫然若失,凄惶不知归路。

      直到揭开幕府大帐,见到帅案旁躺倒的父王,无声啜泣的嬷姆,跪倒在地的军医和一个个木桩般矗立的将领……她住了脚。

      “父王?”

      她身形一晃险些跌倒,只觉形骸之下是渐渐坍塌粉碎,一地狼藉的血肉。

      此时,身旁一员白头老将,跨步向前,“禀公主……大王他急火攻心,郁愤难当……已然……已然含恨而去。”

      他一语方休,帐中人等悲声大放。老将军见她仿佛一瞬间痴傻起来,不禁自责道:“都怪我庞煖统军不力,遭受荀贼夹击,乃至我军伤亡惨重,是我害玄王,害玄国,请公主降罪!”

      珚儿木然看着他,那一句“伤亡惨重”直直擂在胸口,她突然想哭也哭不出来。

      庞煖愈发悲怆,第一次发觉自己真的老了,不中用了,护不了国,保不了家,还成了玄国罪人。他晃动着满头银发,身躯佝偻起来,就要在珚儿面前跪下,周围几位将领却连忙将他扶起,其中一位愤然说道:“此次战败绝非庞将军之责,谁又能料到荀贼竟如此卑劣,借不耻之由偷袭我军!”

      珚儿请那将领说下去,庞煖却连忙阻止,那将领犹豫片刻,还是说了出来。

      他说,荀王此次进攻的原因不为别的,只因曾被玄王拒绝和亲,心有不甘。荀王提出,只要送大公主再次和亲,便可休兵止战,而大王以公主已然许配为由,再次拒绝。

      一时间帐内寂静无声,她的心,紧紧蜷缩起来。

      “狡诈虎狼!犯我国土,杀我儿郎,哪里还需理由!不过是信口雌黄,强词夺理罢了。荀贼若真讲理,何不正面宣战,用得着背后偷袭?我等不必与虎狼讲道义,从此新仇旧怨,势不两立!”云鸾终于从悲痛中清醒过来,她必须要替珚儿澄清,否则这一理由传扬出去,先不说悠悠众口难堵,单是那王后定要兴风作浪,现如今玄王已逝,她宋云鸾便是拼尽全力,定要护珚儿周全!

      而珚儿此时却什么也听不清了,此战是否因她而起,又有何关系?她只知道那个爱自己的父王,永远的去了。

      一时间,只觉阵阵晕眩,仿佛电闪雷鸣中地裂天崩——

      她记得,那是五岁的一天,乳娘急急将自己抱到母亲寝宫,却不让她露出眼睛。她听到周围尽是哀哀的哭声,急得要挣开乳娘的手,只是那手指却重似千斤,焦躁中就听乳娘在耳边唱:

      灵山客,灵山客,

      独自去游天上月,

      灵山客,灵山客,

      群仙为谁来鼓瑟?

      孺子乖,孺子乖,

      灵山何处无血脉。

      那声音如诉如泣,梦魇般将她笼罩……

      此时,耳旁似又响起那诡魅歌声,她忽觉头顶的大帐正快速收紧,继而扭成一股绳在她脖颈上旋紧。

      她看到父王,母亲,甚至还有义晟,踏着歌声渐渐远去,却无人向她挥手道别,她急的连忙大喊,却未能发出丝毫声响。

      她急了,嗓子越是用力,绳子就旋的越紧,她太急了,因为头顶的那束光即将泯灭,她不能看不见他们——

      终于,费尽全力一挣,那即将喊出的声音却被风吞没,忽觉脖子一空,像是整颗头被生生扭掉……

      寒风骤起,向她兜头盖脸泼来。奇怪,竟不感到冷,只是觉得哪里漏了大洞。

      风,夹着雪,轰隆隆打着旋往里灌,那具身体却已成了空腔……

      就这样站在大帐门口,如同站在遗世独立的岛上,想起刚才见到父王的最后一眼,那双眉,依然皱紧。蓦然,只觉得有把大锤狠狠砸向自己,真想变成齑粉,被风吹散才好。

      风,呜咽着,是父王在说话吗?

      “丫头好不害臊……他只说为了你,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她狠狠打颤,此时方觉出冷来,那冷从脚底匍匐而去,和风雪撕扯在一起,将一团怒火越助越燃——

      好个虎狼之荀,你竟趁虚而入,试问道义何在?

      你教我痛失至亲,痛失我爱!

      你教我举国皆哀,山河无色!

      你真真欺人太甚,我岂能,岂能将你放过!

      她恨的拧眉切齿,紧握的双拳瑟瑟发抖。

      奈何我玄珚,又能将你怎样?

      念及此,痛到极处,万般凄凄终难自抑。

      就听伊人惊呼一声,她已瘫倒在帐前……

      因玄王卓走的太过突然,以至于临终之际并无史官大臣及储君留在身边。除了云鸾以及玄王的四名近侍围在榻边以外,只有庞煖及一干将领留在帐内,待军医赶来之时,玄王已然心梗而亡。

      那么,如果玄王在弥留之际留下只言片语,云鸾就将成为最为关键的人物。

      空谷般的营地,因为君王的离去而更似一座地面王陵。有无声的风暴正在酝酿着,等着掀动,等着席卷……

      傍晚时分,雪越下越大。仰头看去,擦黑的天幕之上,细密的雪珠子像是墨汁泥点般,扑簌簌落下。

      沉重的牛角号吹起来,呜呜咽咽,酸楚悲怆。这片营地却看不到雪的痕迹,因为大片的白幡已将它层层包裹,像一只只雪白蚕茧一般。

      营地正中的将军幕府内,此时摆放好了祭品香案,香案之后,一张虎皮铺就的木榻上停放着玄王卓。因此处物资匮乏礼仪不周,故此未能入殓,只是设制简朴初祭。

      香案前,庞煖等七八位将领,身着铠甲,人手一支丈余长矛,每支长矛上都挑着一幅细长白幡,人人腰际飘动着瑟瑟相连的白布。

      香案左侧,云鸾垂首站着,在她面前,王后、郭开,玄越,三人身前挂着黑色衰绖环伺而立。香案右侧,一位史官跪坐在地,持简执笔以待。

      这时,王后开口,“云鸾,今日难为你了。”

      她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云鸾抬起头来,见玄越脸上似有些许悲色,王后及郭开二人,只是目光灼灼的望着她。

      她此时身心俱疲,玄王走了,这一世的仰慕也落下帷幕。一整天滴水未进,没有离开过幕府半步,此时整个人浑浑噩噩,顷刻间便要倒下去一般,可她咬紧牙关强使自己平静下来。

      黎慕还未赶回,珚儿依然昏迷,她的一举一动将影响着所有人的命运。

      试想两种可能,第一,她缄口不言,对王储一事不发表任何态度,那么在郭氏王后的耽耽虎视下,她和珚儿恐怕会活不过今晚。第二,他拥立玄越,即使日后公子嘉夺位成功,有黎慕在也能保她二人无事。

      当此之际,两害相较取其轻,也唯有如此了。

      她抬头,缓缓看向郭开,他站在阴影里,一双老眼像夜枭般泛着精光。终于,长吁一声抹掉泪水,哽咽道:“玄王乍薨,未留口诏,国不可一日无君。还请上卿郭开,拥立太子迁即位。”

      但闻此言,王后身形骤然一晃,随即立刻站稳,郭开大袖一挥,忙向史官说道:“立即刻简,颁行朝野。”说罢,转身便向玄越拜道:“臣郭开参见玄王!”

      ……

      帐内有片刻诡异的沉默,那沉默过后,云鸾连同在场史官、将领、侍人等一齐拜倒。

      “参见玄王!”

      骤听参见声大起,玄越不禁怔愣,手足无措的看着众人,王后在身后推他一把,他这才连忙伸手将郭开和云鸾扶起。

      恰在此时,门外传来通报——

      “黎将军到!”

      云鸾心神一震,帐帘揭起,一人裹着风雪腾腾砸进大帐。他一身黑亮铠甲,一领赤红斗篷,发梢眉间落满霜雪,牛皮铠甲冻成片片薄刀,逆鳞铁塔般立在帐中。

      “子慕!”

      云鸾无声看去。黎慕亦看着她,倏忽感到一阵悲凉,大步上前向玄王遗体深深三拜。

      庞煖喉头一哽道:“黎将军,末将请罪!”说罢,垂下白发苍苍的头颅,双手打拱,单膝点地,身后七八位将领,统统跪地请罪。

      黎慕眉头紧皱,转眼盯着郭开。

      此时的大帐静如深谷,不知是谁轻咳一声,竟不啻于巨雷一般。帐内空气凝固,先王薨逝,新王尚未正式继位,将相二人就发生了无声的对质。

      数月前,黎慕领兵北上防守云中城之时,郭开提议调派老将庞煖统领玄国余部主要军力攻打晏国,如此安排,本就是一步险棋。奈何军令如山,玄王甘冒其险,将士何辜?冲锋陷阵抛头洒血,如今被荀国趁虚而入,更是死伤无算,如此罪责,怎能让他们来担?

      他目光咄咄,鹰隼一般,赤红斗篷下魁岸的身躯缓慢向前逼近。

      忽然,郭开干咳一声,向前拱手道:“黎将军回来的正好,先王乍薨,我等悲痛不已,王后与太子于哀中勉力撑持,只为国事有序,以免丛生乱象,当此之要,应为拥立新王,重整朝纲。庞老将军等人尽皆国家干城,乃我大玄砥柱,无奈荀贼凶险,又怎能降罪于诸位将士,若黎将军执意治罪,不妨先治老臣之罪!”说罢,向着黎慕一躬到底。

      郭开如此退让,倒教黎慕深感讶异,再看哀哀哭泣的王后太子,更是一副孤儿寡母之相。黎慕知道,他们如此忌惮他,是怕他拥兵自重,转而扶持公子嘉为王。

      他再一转头看着虎皮榻上的玄王,面色苍白,双唇青紫,毫无一丝生气。可那双拳依然紧握,胸膛依然鼓涨,怕是怒气难消,满心不甘!

      他心想,如果玄王活着,这份怒气要发泄给谁?

      黎慕看着玄王冰冷僵硬的躯体,心中有些矛盾——这是君主,亦是对手,云鸾为何连名分子嗣都不要,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

      黎慕想不明白,不过不要紧,从今往后,她终于轮到他来守护了。

      可这个国呢?

      这千里河山,百万民众,邦国间战伐,国家中内战,朝堂上任何一个简单的决定,都会让山河色变,让多少人的一生就此亡覆!

      黎慕深吸一口气。

      “先王弥留可有遗诏?”他转头看向云鸾。

      “玄王骤逝,未留口诏。”却是郭开抢先答道。

      黎慕的脸色立时铁青,正要再次质问,却见云鸾的目光直逼过来,沉静如水却又透出一丝无奈与绝望。

      那目光分明在提醒他,事已至此,无需再问,否则玄国将遭受更大的战乱。

      他深深看着云鸾,这是她的顾虑,又何尝不是他的?况且此时公子嘉尚在封地,先不说他是否能平安抵达甘郸,单说这几天的王城之内,恐怕就有大乱。

      良久,沉默。

      无形处,他独面抉择,社稷与君,殊重?

      缓缓的,他抬起双臂,向玄越拱手一躬。

      “末将黎慕,参见玄王!”

      那一字一顿,掷地有声,那臂力千钧,拱卫苍生。这不是妥协,这是一员武将对国对民的厚爱,便是止戈为武。

      霎时间,王后眸光大盛,立刻拉着玄越向他回拜。郭开却低着头,那长髯之下,唇角弧度微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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