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歌》涅瞳

33、缀罗缨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

　　……

　　校武后第二日，檀信宫大殿上，编钟叮咚，数十位红纱女子舞姿翩跹，乐者吟咏的这首绸缪歌正是庆贺男女结褵之歌。

　　结褵者，女子临嫁，母为之系结缨，已示结亲。今日之仪，因王后称病不来，由云鸾暂代其职。

　　今日之云鸾，一袭烟青长裙在身，一支点翠梅笄将满头青丝高高绾起。莲步轻移间，缓缓走下玉阶。每个人都被她此刻光华所震撼，只有珚儿知道，这就是她韬光养晦的嬷姆最真实的模样。

　　云鸾走到那对璧人面前，脉脉说道：“何以结情，美玉罗缨。”她双手托起一条五彩罗缨，将它系在珚儿腰间。珚儿又将玉符取下，一分为二，将那四脊盝顶系在义晟的腰间，轻声念诵道：“言念君子，温其如玉。情韵相通，心意昭昭。”

　　继而两人执手，相视而笑，是飞鸟投于春林，是游鱼跃入清溪，是山岚遇到松风，是转角照见夕阳，一切的一切是那么熨帖，那么和美。

　　云鸾眼中有泪，玄王亦然，抚养了十五年的瑰宝终有归属，他是你的良人，他会接替我二人之责，呵爱你，看顾你。玄王无言，只是含笑看着，那目光里有不舍，更有着放不下的嘱托。

　　公主府设在丛台街上，乃是卫国信阳君当年寄居玄国时的府邸，也正是他二人于酒香泉中第一次亲密接触的地方，如今珚儿主动向玄越讨来做府邸，玄越便是再不乐意也只好拱手奉上。

　　毓秀宫的物品正在陆陆续续往公主府搬，趁着成亲之前珚儿和义晟常常来督看一番。她是个念旧之人，尽可能的复原着毓秀宫的模样，尤其是那廊亭。想到之后能在无数个花前月下，雪霁云初之时和他相偎于亭中，吃茶饮酒，醉语呓侬……这样的岁月想起来便有回甘似的。

　　这是记忆里最为晴朗的秋季。时光凝固在秋阳中，将那悠然云，碧蓝天，灼烁花，蒙茸草，尽皆凝固成一方印玺，深深刻入骨髓之中。

　　大概是幸福来得太过突然，义晟只觉如在梦中，直到拥她入怀，拂过三千青丝，才知那些思慕，那些坚持都是值得。

　　“珚儿……”

　　他唤她，她扬起脸。

　　“云姨她……”

　　他话刚开头，她伸手掩住他的唇。

　　“不说了，嬷姆都告诉我了。早知是义妹，我又怎能计较。”说着话，想起那黄衣少女，自己不问青红皂白就错怪了他，还害他受伤流血，念及此，心下悔疚不已，蹙眉问道：“义晟，你会否觉得我心眼儿太小？”

　　义晟闻言一笑，他本想好好的把义妹介绍一番，可见她心中依然愧疚，便将她搂的更紧，轻轻摇头道：“我不觉得，我只知道，我嫉妒伊人，嫉妒芳若，嫉妒每一个早于我认识你的人。”

　　此话脱口而出，连他自己也吓了一跳。父亲尊儒，他自小受到的教养便是克己复礼，无论如何愤怒倔强，欣喜狂热，也从不曾这样袒露直白过。

　　见她没有吭声，他心里忐忑起来，垂眸去看，正撞在她的眼中。

　　她大约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有多美，那长睫如翼，流光运转，婉曲蕴藉。是妙笔丹青画不出，是华美辞藻难描摹。

　　而这绝美的眼中，堪堪唯有他一人！

　　“何其幸也！”

　　他自语道，一颗心由于感激几乎要发疯了，感到一股按捺不住的冲动，想要将她拥的更紧。可他如何忍心？她如琉璃盏，只应温柔待——终于，千钧情意化作绕指柔，轻轻抬起她的秀颌。

　　一点樱红，他吻了她。

　　她一惊，倏忽分开，心头狂跳着，想起幼时偷尝玉簪花，柔润的，甜丝丝的味道。那一瞬间的甘美，让她贪恋起来，双手慢慢缠住他修长的脖颈，痴迷的看着那俊毅脸庞。

　　他只觉火焰烧遍全身，俯下身，用炙热的臂膀将她裹住……

　　“义晟，此生此世你我再无分离！”她如梦呓般喃喃道。

　　“是，今生今世，你我千山共路，万水同舟！”

　　千山共路……

　　万水同舟……

　　珚儿迷蒙着双眼，在他暖如春水的眸中描摹着一生的长度。无论日月更替，彼此的眼中始终是彼此，真希望时光凝结，此生此刻足矣。她忍不住玉璧一揽，攀在他怀中，踮起脚来，又亲他一口。

　　就在两人沉醉在梦寐已久的甜蜜中，向幸福无限接近时，在秋阳照不到的阴影中，一道愤怒的目光，向二人投来。

　　这府邸因曾是卫国信阳君故居，装饰风格颇具卫风，府中另有一样东西，可谓镇府之宝，那便是当年信阳君窃符救玄时击杀卫将晋阔的凶器——金槌。

　　小时候珚儿曾和诸位王兄一起听玄王卓讲过窃符救玄的故事。那时，王子们都对晋阔被信阳君捶杀拍手叫好，咒骂晋阔卑劣小人死得其所，扬言要杀光晋阔九族。

　　吵嚷声中唯她沉默不言，玄王追问，她便道：“此人虽无大义，却称得上尽忠职守。作为卫国将领，女儿觉得晋阔没有做错。况他人已被杀，哥哥们不该再辱他。”

　　那是珚儿记忆中，父王唯一一次对自己发怒，她记得父王忽然间变了脸色，凝眉切齿道：“人，不忘恩，不泯仇，若有必要宁弃恩必复仇！他晋阔不救玄，便是玄之仇人，不管他对自己的国家如何忠肝义胆，对玄而言，永生永世都是仇人，你切莫忘了自己是谁！”

　　她一个锦绣堆里长大的孩子哪知“仇恨”为何物，只是被父王的模样吓坏了。那是“仇恨”二字第一次在她心中烙下印记，那也是她第一次发觉人间的善恶恩仇绝不是自己理解的那样简单。

　　只是她不明白，虽说信阳君救玄于危难，后长居甘郸，但他本人却并未得玄国重用。偏偏此柄金槌却被历代玄王珍而视之，用以追颂信阳君“却荀存玄，唇齿相依”的义勇之心。

　　如此一来这府邸在玄国的分量可想而知，而它此时又作为当今玄王最爱之女的嫁妆，在玄人看来也算是实至名归。

　　这日，午时已过，公主府厢房内。

　　绣帐里透出阵阵酒香，馥郁醉人。义晟坐在榻边，看着熟睡的珚儿，忍不住吻了她的脸颊。

　　“不能喝酒，还偏要喝，真是个傻丫头。”

　　他站起身，轻轻为她掩上绣帐，关了正厅房门便去前厅议事。因为毓秀宫的物品人员陆续转移至此，他要帮着云鸾一并归置。

　　片刻之后。

　　吱——

　　房门被轻轻打开，在一片灼目的秋阳中，一个修长身影无声而入。

　　吱——

　　房门被再次阖上，亮烈的一切被拒之门外，那身影在幽暗中径直来到厅堂深处，停在一面墙前。墙上嵌着一只铜钩，只见那钩挂之物紫气红光，气俱赫然，正是那柄金槌。

　　修长身影良久的伫立着，不经细辨，很难看出那人的一头墨发正轻轻颤抖。又是良久后，他伸出手，像是赴一个迟到千年的约见，迟缓而迫切的抚在槌身之上，轻轻抚过每一道雕纹，拂过每一处凹痕，仿若是见到故人，追忆着尘封已久的记忆。

　　可他迟迟不敢去触碰的，是那危魂黯黯，仿佛顷刻间便可力夺人命的槌首。

　　昏暗的堂屋里，暗色人影，墨色长发，似要与高墙金槌融为一体。就在他将要取下金槌之时，绣帐内发出窸窣轻响，像是榻上之人翻了个身，那人便放下手来，朝绣帐看去。

　　帐内却再无动静，只有匀细绵长的气息和更加馥郁的酒香。那人平复了霎时心悸，迟疑片刻，终是向着绣帐走来——

　　碧纱做的绣帐内，透出玲珑女体。她向外侧卧着，枕着一侧手臂，流光如缎的黑发倾泻在阔袖下露出的那截腕上，隔着碧纱看，似涓涓细流途经雪野。

　　另一侧手臂则搭在腰际，肘弯处依着那处低洼，绵软无力的小臂顺势在最为丰盛高阔的隆起处形成新的制高点。

　　窗阑半开，碧色帷幔逐风轻动，似是江边岚岚雾气抚绕一树静柳。

　　他终于将目光向上移，一寸一寸，落在那张脸上。那眉如远山，眸若新月，双颊绯似三月新桃，连同呼出的气息也甜如花酿，在这静美睡颜下枕着的玉腕，六瓣胎记宛然。

　　“是喝了桂花酿吧……”

　　那人立在榻边兀自猜测着，缓缓的，勾起唇角。

　　“宜安公主，请容在下不请自来。”

　　那人微微一笑，继续自语道：“这金槌原是我卫国之物。况且公主你以后要住在这里，还是少些肃杀之物比较好。”

　　他语调轻柔，似不愿吵醒她，却忍不住倾诉一般，温润却有些微滞涩。

　　此情此景，倘若皿雷在场，他定会揶揄，“好你个凌风，究竟是来窃金槌，还是来见公主？”

　　凌风自语过后，仍旧一动未动。

　　他确实来窃取金槌，却也为了再见她一面……这一面，怕就是道别了吧。

　　要说起来，自今春以来，他和皿雷共二次入玄，目的都是信阳君的这柄金槌。第一次，在熟悉了地形和府卫换防之后，因明光堂突遭查封，未免卷入株连，两人不得已速速离去。

　　第二次，偶遇公主招亲，好巧不巧，这公主府正是信阳君府。若是侥幸，说不定还能见到她，凌风如此期盼着。

　　没想到，老天眷顾，侥幸成真。

　　当他静静看着她，想起第一次见她，是在明光堂内假传玄王手谕，作假也不做的像样些，还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想来好笑。复又想起她被自己呛的咳嗽，目光里更多了疼惜。

　　“傻！”他嘟囔一句，凝视着她紧闭的双眼，想象着春光盛景也不及的那双眼眸。

　　就在这时，窗棂忽然传来一声细微响动，凌风连忙闪身躲进屏风之后。

　　只见窗边慢慢转出个人来，这人蒙面束发看不出男女，从体态来看却有些瘦小，他蹑手蹑脚走到榻边，寒光掠过，骤然从袖口掏出一枚短刀。

　　“啪！”

　　蒙面人的肩膀突然被拍一下，那人目光一紧，连忙回过头去。

　　谁知身后并无异样，那蒙面人心中存疑，却依然毫不迟疑的举起匕首朝榻上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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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刚发完糖，心疼我的男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