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歌》涅瞳

3、云絮帛

　　宜安睁大双眼，踮脚张望，正是心中纳罕，那几人捡了钱慢慢的走近道：“道一就是厉害，题筹赚了不少，还成了堂主幕僚。”

　　“笃笃……”

　　那帘子里剩下的被叫做的子雷的人这时候叩了叩竹木案，说道：“诸位兄台，道一不日将离开甘郸，剩下的机会都是你们的，有时间在这儿发酸，莫如好好答题，诸如宜安士子等，题筹不菲，新题层出，你等何不速去作答？”

　　众人一听碰了灰，这才恹恹散去。

　　适才那小厮见道一出去了，正想请宜安稍等片刻，谁知一回头，却见她急匆匆朝外走。

　　出了明光堂，宜安迅速拐进旁边窄巷，片刻后，从巷内走出个清秀少年，正是之前御马的那位。他手里托着一卷帛书，抬头进了明光堂，在他身后不紧不慢跟着的，正是宜安。

　　大厅里，众人好奇的看着那少年，原本嚼舌根的几个人瞅见宜安，向她寒暄，看来前面压根没注意到她。她哑着嗓子，假装问道：“道一士子呢？拔筹了！”说着话，摇摇手里的铭牌。

　　清秀少年一言不发，径直朝宜安走来，指指铭牌上的字，又指指手中帛书。

　　宜安“恍然大悟”道：“哦，小哥也要找道一士子？”

　　清秀少年微微颔首，那气度内敛，举止清华，众人禁不住猜疑此人身份，大厅里霎时间静的出奇。

　　“吱呀”一声，后门开了——

　　目光纷纷投向此处，宜安连忙凑近去瞧，心想着这次一定要看清他的模样，谁知那小厮却再次横插一步挡在前面。

　　“道一士子，有两位找您。”

　　小厮向帘内通报，只见人影一晃，道一复又在帘后坐定，却只喝了口茶，未置一言。

　　“可恶！两次坏我好事！”宜安暗自咬牙切齿，恨不得将那小厮拴在门上，却立刻向前探头，尽量语气自然道：“我不急，殿后就成。”

　　那清秀少年闻言，昂首走到帘前，将帛书展开。

　　有人离得近，抻起脖子往那帛书上一瞧，惊的跳脚道：“呦，玄王要延请道一士子入王宫讲学！”

　　“好事，好事啊！呵呵，真是好事啊！”宜安跟着众人假装抚掌庆贺。

　　“嗯，好！”道一应和着，那瓮声瓮气的嗓音，听起来别具意味。“容在下多问一句，此谕王印何在？”

　　宜安正得意间，险些被这一句噎住。

　　适才听闻他过几天就走，心思一动，想着兴许能把他留下来。至于父王那边，回头自有办法。她马车里原本就有帛书笔墨，又着意模仿父王笔迹，加上小诺那通身气质，谁会怀疑这份“玄王手谕”之真伪？

　　“大胆，玄王手谕不容置疑！”一红衣士子骤然斥道，继而向那帛书遥遥拱手。

　　“我大玄素以火德为主，木德为辅，木助火性，火德愈烈，故此常饰以红蓝双色，我曾见过此类帛书，织金似锦，四角绣就红蓝串枝纹，乃是上等的云絮缯帛，一匹可值四牡，绝非民间俗物。”

　　这人义正辞严辩解着，宜安向他投来感激的目光，想来此人大约有个一官半职，还算是个识货的，想起来刚还让他捡过几个钱，还真不亏！

　　“没错，我曾于王城路门前拜读玄王召旨，并拓印临摹，此字迹与玄王一般无二！”

　　众人纷纷发表声明，好像他们刚和玄王喝过茶，在王宫里出过恭似得，宜安暗自好笑，伸手一指，“瞧，小哥衿带上还挂着令牌呢！”

　　众人往少年的腰间看去，果然见到一方红木牌，刻着雷云纹饰，那少年将木牌矜持的举起来，露出牌子背面“甘丹”二字，正是王城甘郸之代称。

　　就听一片暗叹，人们纷纷为自己的慧眼如炬点头赞许。

　　料想着再无怀疑，宜安暗使眼色，准备让小诺请他上车，谁知那道一稳坐帘后，依旧冷冷问道：“这帛书字迹鲜亮，莫非玄王正在附近？在下还有个不情之请，劳烦官家代问两个问题，如若玄王之答深得我意，道一即刻面君！”

　　宜安怀疑自己听错了，转头见众人纷纷抗议，都在斥责他不识抬举。唯有那黑衣士子依然带着一脸诡异笑容。

　　道一对斥责声毫不在意，他在帘内啜了口茶，不慌不忙道：“官家听好，第一问——但见边关守将青丝化白，九州纷乱，依旧铁马冰河。试问玄王，何谓以身许国？”

　　就在众人瞠目结舌中，他紧接着又道：“第二问——远的不说，就说那窃符救玄信阳君，磊落平生怀大爱，犹似困兽囚甘郸，无重用，空白头，尽付无言高歌。在下的疑惑，玄王何解？”

　　小诺朝宜安眨眨双眼，无助的晃了晃脑袋，宜安恨的牙痒，这哪里是发问，分明是发难，看来他对父王的为君之道还挺不满，治国安邦她确实不懂，可你若确有真知灼见不妨大殿陈词，何故在此处纠缠？

　　“道一士子好大的傲气！提问何必诛心，你这分明是故意推脱。”她向前一跨，怒目而视，隔着帘子分明感到那道一同样冷然看着自己。

　　“不错，被你发现了！”道一独特嗓音响起来，竟还带着笑意。

　　“你！”

　　宜安默默攥紧手心，听到胸腔里呼啦啦的响，却是连个发火的出口都找不到。

　　“宜安小弟，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准备了几个答案，我们一旁切磋，不与这等娇纵之人一般见识。”

　　“对，你那问题问的太妙，我等感慨颇多，来来咱们喝茶聊天。”

　　有几个人向宜安靠拢，热情的替她解围，她僵着身子一动不动，也不知是谁不长眼的，突然挤了她一下，她往前趔趄，勉强站住，原本宽松的黛袍，隐约顶出两团颤颠颠的小鼓包来。

　　帘后，有目光随之一紧。

　　另有人将茶递到面前，她正是焦灼之时，端盏便喝。

　　冷冷的声音再次从帘内传来，“果然，好面誉人者，亦好背而毁之。宜安士子这样的水晶肚肠锦心绣口怎可同尔等匹夫牛饮？”

　　“噗！！！”

　　宜安一口气激上来，水喷出大半，差点把她呛个半死，禁不住连连咳嗽。

　　人在说话时可以刻意调整嗓音，甚至可以用腹语，但是咳嗽却不能，除非你连咳嗽也是装的。她这会儿咳的泪都快出来了，哪里还顾得上别的。

　　小诺一听心里发急，低下头暗暗叫苦。众人也都怔愣住，那小厮若有所思的瞧着宜安，因为剧烈咳嗽，她两颊通红，好几次忍不住想要抬袖掩口。

　　因为下巴上沾了水，她习惯性的要往袖囊里掏丝帕，忽然一想，不行！只好伸手把水抹掉，这一抹，像黄泥塘里冲出羊脂玉，下巴和手背上赫然现出两团腻白。

　　幸好这个角度，正对帘内，能看到的也只有帘内二人。

　　四周静极了，只有她的咳嗽声，声声入耳。她窘迫难当，站也不是，动也不是，越是想停下却越是停不了，脸颊越发涨红，双眸中已呛出隐隐泪水，似那波心中沾露的荷，一定是咳的难受，却只是拢着眉，竭力忍着，倔强的不肯随水流去似的。

　　帘内，那双清冷的眸再次缩紧，奇怪，心里有一丝痛，那痛微末，却汩汩蔓延，渐至肺腑，直达骨髓，那里曾也有一个父母无依，倔强任性的少年，白马呼喝，疾驰山河，在自我放逐的岁月里，他亦是这般，不肯随水流去。

　　努力平息片刻，宜安见道一并不吭声了，她咬咬牙，狠狠盯着帘子瞧。让你故弄玄虚，让你阴阳怪气，让你害我难堪，我倒要看看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心思电转，手已经伸了过去！

　　“啪！”

　　帘子里忽然探出一只手，捏在她刚刚抬起来的腕子上，雪白云袖下，五指修长，指节匀停。

　　宜安盯着那手吃了一惊。

　　“这手，美啊！”

　　她暗自惊叹，咳嗽立刻神奇般的好了，可没等她喘一口气，便被这手的主人用力一拽，出了后门。

　　小诺大骇，抬脚便追，却被帘子后面剩下的那个人拦下，小诺随即和他动起手来，那人也不气恼，招招防御，却让他前进不得。

　　拉着她的手似乎隐着一股力道，宜安并不觉得捏的有多紧，可整个人却被脚不点地的拖进隔壁屋子，等她双脚落地，便又被他抵在门上。

　　她想呼救，转念一想，刚才当着众目睽睽被掠过来，倘若有谁真的想救她，完全可以冲进来，不如还是省省力气吧。

　　这屋子极暗，周围有些案几，乌沉沉的看不真切，只有前方窗棂前分割的几段光亮，映照着被惊扰的尘土，辗转翻腾。

　　她觉得有活物在嗓子眼里跳，忍不住抬眼去瞧——

　　那人背对着窗，她只好借着门缝透出的微亮，这一瞧，冷不丁打个寒噤！

　　那张脸上竟然泛着幽光？！

　　再定睛去看，原来那人从鼻端以上戴着面具，除了瞳孔处镂空着，几乎和面孔严丝合缝，好似一张银色人皮。

　　面具下露出的下颌，弧角清俊，唇色看不清楚，只看出他略略抿着。那袍袖宽绰，平纹织缎的材质在晦暝中散发着细润光泽，若有似无的触碰在她脸颊。

　　她耸耸鼻子，淡淡的，是极净的味道，仿若月下溪谷，徐徐的山岚松风，明明闻得到，却又远在云中似的。

　　“宜安士子不仅锦心绣口，连手腕子都是柔缎似的。”他的声音再次响起来，独特却也不难听，只是双唇一动未动，此时听来，似是人佣复活，透着巨大诡异。若不是捏着她的那只手依然温热，她恐怕真的要叫出声来。

　　“你要做什么？”

　　宜安警惕的盯着这个蒙着面说腹语的家伙，真想看看他究竟有着怎样一副尊容，何至于这样藏着掖着的。

　　“……不是你要找我？”道一淡淡问道，好像还很无辜似得。

　　他拽着她的手犹未放开，另一只手撑在门板上，她被他圈在小小方寸中，见那银色面孔，朝她俯视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