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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明光堂 ...

  •   “哎呀公主,您等等我呀!”

      玄王宫一处檐廊内,侍女伊人压低嗓音急急叫唤,生怕吵醒了别人。她抱起裙摆追着前方一名青衣少女,可无论她如何叫唤,那少女依旧跑的一阵青烟似的。终于,那阵烟在檐廊尽头停下,消失在一辆四面垂帘的宽大马车里。

      车前御马者是个着內侍宫袍的清秀少年,待伊人喘着大气的上了车,他一抖缰绳,马儿无声又迅疾的驶上宫道……

      此当午时,宫道四周一丝鸟鸣也无,宫人内侍都躲着打盹,唯有一股潺潺汩汩,溪水般的叮咚声响,那是各宫室里的青铜地漏。

      马车无声无息的驶过溪谷般的玄王宫,驶出路门,直往王宫西面的丛台街而去。

      “公主是想去看看您的题板可有人作答?”

      伊人说着话,从马车隔档里掏出一只碧色细颈陶瓶,拔开木塞,就往手心里倒。她梳着单螺髻,好奇的看着面前已经褪去青衣换上男装的少女,手心顷刻间盈满黄腻汁液,泛起一股股辛辣气息,她拿帕子沾了沾那汁液,便朝着少女脸上抹去。

      “唔~~~”

      少女厌恶的抿紧嘴唇,尽可能离伊人的手远一些,她怕那黄汁流到嘴里,只闷哼一声,算是给伊人回答,可嘴能闭上,鼻子却不能,愣是泛起阵阵干呕。

      “哎呀,好我的宜安公主,您平时连根姜丝都恨,何苦遭这份罪来?”伊人连忙给她拍背。

      宜安一边泛着恶心,一边想着,我这题板其实别人作不作答倒也罢了,只要某人能答就行,可惜这话她总不能给伊人明说。

      要说起来,应是半年前的某一天,她两人扮作男装溜出王宫,偶然逛到一家馆轩,不卖酒菜布帛,不做倡馆逆旅。是个供人自由畅谈驳论,提问作答的场地。因此地常有唇枪舌战,及至天光大亮依然争论不休,故取名曰——明光堂。

      那日,她俩甫一进门就看到一张硕大木榜,大字题曰“题筹榜”——顾名思义,自然是累积答题所获酬金之排名。

      那榜首上赫然写着“道一”二字,还被浓浓点了朱漆,红光宝气自带威仪。其后缀着此人所获题筹,数目简直骇人之多,超出后面之人数倍有余。

      宜安乃玄王长女,平时在宫中吃穿用度虽不厌精,可终究可自由支配者寥寥,她本不甚了解生计之事,可第一次看到有人可以赚那么许多,自然又惊又奇,免不了在这明光堂流连起来,连带着对那道一频频打听。

      此人据说是个游学士子,并不常来,可他的答案无论针砭时弊,抑或引经据典,但凡难题怪题通通不在话下,总是寥寥几句便能让题主心服口服,乖乖奉上题筹。偏偏他只会回答自己感兴趣的问题,以至得他一答,竟是可遇而不可求。

      若说此人单单才情好,便也罢了,更有甚者,传言他乃“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何为郎艳?宜安听的心里直痒。

      这时候她的脸差不多已经被伊人涂好了,只是眼睛被熏的开始流泪,又怕泪水冲淡了姜汁,不得已仰起头,痛苦道:“明光堂不许女人进去,我不得入乡随俗啊。”

      她嘴上说的委屈,心里头却甘之如饴。

      因为今天,道一会来!

      伊人见她顶着一张黄脸,两眼之中不知是泪光精光,熠熠灼烁大放光芒,吓得伊人连忙催着御马少年动作快些。

      转眼间,车辇出了王城,马蹄声裹着轮毂碾过青石砖道,辚辚隆隆似战鼓奏响。

      “吁——”

      进了丛台街不多时,少年手臂一扬,尽管他的“吁”声很轻,可以说完全是气声,然而马车依然甩出完美的弧度向内拐去,稳稳停在一条窄巷里。

      伊人总觉得今日的公主有点古怪,她有些莫名不安,压低声音神秘说道:“我听堂里出来的人说,一旦发现女人,第二天这个女人就会消失的无影无踪呢。”

      宜安先是一愣,继而朝天翻一个白眼,嗤笑道:“道听途说!我还听说好多女子易容进来就为了见他一面,否则怎么有传言说他长得……”

      “他是谁?”伊人凝眉一愣,连忙追问。

      “嘘!”

      宜安忽然让她噤声,就听“吱呀”一声,俩人拔开车围偷偷向外去瞧,原来是巷子深处一扇门开了,有两个人抬着一只麻袋从门中走出,那麻袋鼓鼓囊囊,几乎垂到地上。

      “咦,那不是明光堂的后门吗?” 宜安小声嘀咕着,想起伊人刚说的话,蓦然觉得后颈子一阵发寒。

      谁知伊人却吃吃一笑,“哎呀,怕不是刚宰了猪,回头开筵给你们吃。”

      “去!”

      宜安没好气的搡她一把,再去看时,那抬麻袋的俩人却已消失不见。

      御马少年将车停稳,扶着另一个少年从车上走出来。此人束发无冠,一身黛袍,小黄脸,大眼睛,站定后比那御车少年矮了半个头,正是堂堂宜安公主。

      宜安下了车径直往巷子前面一处馆轩走去,那馆轩门上高悬一块红松木匾,漆着“明光堂”三个大字。

      明光堂,名字叫的很是响亮,过了影壁,光线陡然暗淡,她两眼一黑和瞎子没两样,扶着门缓了片刻,终于在青泥高墙最下面一排找到自己的题板。

      她咽了口口水,强自镇定,又在另一侧挂着铜牌的墙上找到写着自己名字的铭牌,将它翻了过来,感觉到手心已经开始微微的出汗。

      这时,就听内厅之中正在争论不休。明光堂的经营之要非常特别,做的是有偿问答的生意。大到诸侯邦交,小到邻居扯皮;远到宇宙无极,近到出门买履。你可以之乎者也,我也可以打诨叹气,想问什么问什么,至于有没有人回答,那可就难说了,可能一个问题出来半年,亦无人落笔,也有可能一经问出便被人争破头皮。

      不似荀国招贤馆,国法规定只可治学,不可擅言妄论。也不像戚国稷下学宫,巍巍赫赫,那是高屋建瓴哪有黎民黔首置喙的余地?这明光堂占尽玄国的天时地利,天下间会否只此一家,再无分号,那可就不得而知了。

      而所谓有偿问答,题筹或高或低,或有或无,完全随题主乐意,有答主愿意回答,可写到馆轩后院的答瓮里,待题主看到满意的答案可将答筹相赠。

      只是那答瓮里只有湿沙,答主便以竹枝为笔,将答案写在里面。如若答案没被及时看到,可能风吹雨淋过了几天便会字迹难辨,不想错过的只能腿跑的勤点,这大概也是此处招揽生意的绝招。

      宜安望着自己那块题板,喃喃默念着:“他答了,他答了,他答了……”

      心跳的连耳朵都能听见,正要踮脚去翻,又停下来把手心在袍子上擦了擦,这才颤巍巍的翻过自己题板。

      一看之下,惊的嘴巴大张!

      那题板下方果然多了俩字,疏朗几笔,写的正是“道一”!

      “啊哈哈哈,我就知……”

      她忍不住大笑出声,惊得内厅里的声浪突然静止,她连忙捂住自己的嘴,抬脚就跑。从前厅一路跑来,心里像揣着颗炭,遇到几个点头之交,连人家脸也顾不得看,一边嘴上应付着,脚不点地的奔到后院。

      就见九纵九列黑陶大瓮,排的整整齐齐,按照题号找过去,果然找到插着“道一”铭牌的答瓮,低头一瞧,湿沙上那几排字遒劲非凡,居然像是刚写上的!

      宜安的心,霎时间忘了跳……

      要说她这次提出的问题,确实有些玄妙,问:“天高万丈,地深万仞,人身数尺不足,该当如何自处?”

      古往今来的哲人们都说,少年人不应思考终极问题,而她久居宫闱,没事最爱看那列女传,像是褒姒误国,西施大义,齐姜强谋,郑袖干政,弄玉痴情,以史鉴己,每每生出“安身立命”之困惑,愈发渴望那四方天地之外的人来解惑。

      她伏下身子,手扒在瓮沿上,死死盯着湿沙上字,生怕多呼一口气那字就能吹散似的。

      “仰可望天,俯敢瞰地,外不殊俗,内不失正,知乾坤之大,怜草木之微。”

      知乾坤之大,怜草木之微……

      她思索着道一的答案,心想这人真是虚头巴脑,缺乏人味儿……忽然,脑袋一歪,看到沙子下排竟还有行小字:“临难不避,见坑不躲者,以上白看!”

      哈,油腔滑调!

      心中正不忿间,扭头见瓮旁一蓬薇草晃的颤颤巍巍,原是有只蝶从茧中挣出,张开柔嫩的翼,扑棱棱欲往上飞,“啪嗒”一声,却被风吹到地上,蝶儿懊恼起来,笨拙的原地打转。

      徐徐的,有风,还是那阵风,帮它吹干双翼上多余的水,携着它扶摇而起……

      此时的天,层云堆叠,蝶儿努力飞着,小小一片似落叶飘零,却越飞越高,越飞越远。风也没有止息,直到将天吹开一道缝隙,万丈红光透云而出,无尽的苍穹似琼觥宝殿,似青山拥雪。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万物皆有其时,那草长莺飞,云卷云舒,各有其律,人,只须做好自己,顺应天地道义,无论身在何处,自有真谛。

      她定定仰望青天,良久,缓缓吁出一口长气,有微小的弧度在唇边蔓延,这一刻,只觉无亏无欠,无惧无碍,此生初次,领会“通透”二字。

      猛然一伸手,她将那铭牌拔了下来,这是个半尺来长的铜条牌,泛着奇异的微红色,阴刻了“道一”二字,侧锋入印,步步为营,托在雪白的掌心里,有沉甸甸的欢喜。

      “呦,响筹啦!”

      有个大鼻头的小厮走来问她,拔了牌就得采用人家答案,那是要给题筹了。她点点头,小厮扭头唱喏,接着整个馆轩都知道她这里响筹了,一听是道一拔筹,众人了然,原本就是题中之意嘛。

      宜安跟着小厮,前后脚进了内厅,这是个四方大厅,遍设二十多张竹木条案,一眼看去,人不算多,可都挤在后面,噪噪切切不知说些什么,而那最后面的一张条案竟吊起竹帘,里面似乎还坐着俩人,宜安不知何意,跟着小厮往前走,莫名的连鼻尖上都沁出汗来。

      走的略近些,忽然听到有人发话:“我说道一士子,你竟有闲心替宜安解惑?那小子尚且乳臭未干,怎值你这一答?”

      “可不,你没见他,每次挂个题板连最下面一层都够不着,那脸又黄,怕是短寿的。”另一个人跟着附和。

      宜安仔细一看,正是平日里吃饱了干饭最爱闲磕牙的那几位,大约是没看到她跟在小厮身后,竟然说起自己的闲话来,她只觉一股邪火直往脑门上冲,又一听道一就在帘内,只恨不得两腋生风。

      就在这时,却听帘子里有人冷哼一声。

      “子雷兄,你怕不是遇上了同好,瞧这算命算的,连龟甲蓍草都不用,随手就是一挂,可比你强许多。”

      这人语调清泠,却有些瓮声瓮气的,宜安一愣,论挤兑人,原来这道一才是祖宗。她暗自偷笑,自然听得出道一是在帮自己讲话,不禁盯着那微微晃动的帘子,仿佛看到了二月堤岸上春风帘幕杨柳款摆。

      奇怪,平时眼神挺好,今天怎么总是发花?

      “就算此人年少个矮身板弱,人家是话不会说,字不会写,还是付不起题筹?偏要你等操心?”帘子后面那位子雷兄懒懒说道,这人声调散漫,却锋芒隐隐。

      “没错,你等赚不到题筹便在这里夹枪带棒,真好本事也!”宜安恨恨想着,唇边扬起一丝笑。转身朝着厅外台阶一扬手,紧接着,劈啪一阵脆响,接连不断。

      “谁的钱掉了!快来捡钱啊。”宜安故意哑着嗓子叫道。

      那几个原先围着道一的人,就像突然闻见茅厕的苍蝇,抬腿就朝这边跑来。宜安闪到一边,假装无意把条案往前一踢,噗通通!那几个人纷纷摔个嘴啃泥,她好不容易忍住笑,刚要转身,差点和一个人撞个满怀。

      宜安抬眼看去,面前站着个高大的黑衣子士,头戴竹冠,看打扮真是普通至极,可他身后却站着一名华服随从,从那微弯的身形看得出他对那黑衣士子颇为恭敬。宜安急着去找道一,便往前迈了一步,那黑衣士子却跟着退了一步,依然挡在宜安面前,她没耐烦的一撇嘴,“还请阁下借过。”

      她复又抬头,这时候才算正眼瞧了他一眼,一看之下竟呆愣住,他生着一双极媚女子才有的凤眸,眸角狭长上扬,偏偏眸色沉雄,在凝视着自己的时候,令人望而生畏,不敢轻移半步,仿佛那狭长之处可静观万物,俾睨天下。

      一瞬的失神后她迅速反应过来,横跨一步擦着黑衣士子而过,仍然忍不住回头去看,那黑衣士子却不曾转身,只是饶有兴趣的看着那几个人边揉膝盖边捡钱。宜安清楚的看到那人唇角依稀带着鄙夷的笑。

      “真是个怪人!”宜安暗自嘟囔,终于迈开大步朝道一走去,那原本带她进来的小厮忽然横手一伸,“宜安士子,请~~~”

      她正忍不住要把那碍事的小厮推开,一抬眼见道一又在帘子后面坐下,便连忙放下胳膊,假装理了理衣襟。

      这时,大厅的后门一闪,出来个管事打扮的中年人,朝着帘内深深一躬,“道一士子,堂主有请。”

      宜安顿觉泄气,见竹帘一抖,有人起身,在后门开阖的瞬间,冽冽的光亮与疾风迫进来,那人白衣墨发翻飞如缕,长身玉立似与天齐。

      这……便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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