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9、花影动 ...
-
今日朝堂一片欢呼,珚儿得知父王留义晟用膳,想必定是他军功卓越,心下竟比自己受了封赏还要得意。
终于延捱着,月上中天,连忙唤来肩舆匆匆出了寝宫。
过濯缨桥时,有香氤氲,扑面而至。她寻香望去,月华下,大朵大朵的芍药簇成花海,似铺就了绝美锦绣。
花海随风舞动,却不是一片片,而是一朵朵,似有花间精灵在顽皮跳跃,从这一朵跳到那一朵,花冠渐次轻颤,那锦绣便向无限处蔓延开去,描摹着她难以言喻的,呼之欲出的欢喜。
推开书房的门,玄王正在案前打盹,她轻手轻脚走进去。
“珚儿?”玄王嗡哝一声。
她甜甜一笑,“我军旗开得胜,珚儿特来恭贺父王。”说着话,跪坐一旁给玄王捶起肩膀。
“有我常胜将军在,自然战战凯旋!”玄王打个呵欠,故意轻描淡写道。
珚儿不满的嘟起嘴,“父王心中如何只有黎将军,珚儿听闻此次作战宋公子亦是相当威风,杀敌无数呢。”
玄王一抬手,便敲了敲她的额头,笑道:“丫头好不害臊,上阵打仗乃是男儿之事,你打听过来作何?”
“额——他是女儿的剑术先生,女儿自然要多多了解一番。”她越说声音越小,索性低下头把玩腰间玉符。
玄王心中满意,却故意揶揄道:“了解之后又能作何?寡人听说你的剑术已是大有进益,如此难得将才,寡人便要将他即刻调任军中才是。”
他看珚儿神情骤然一黯,复又说道:“若要留他衷心,便要许他婚配,如此才可将人心牢牢把握。”
她只觉心头乱跳,忐忑问道:“父王在说的,珚儿如何不懂?”
玄王道:“寡人要将王侯贵胄的名媛淑女指婚给他。”
却听她气息紊乱,手上亦停了动作。玄王心中了然,复又笑道:“可他只说为了你,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肝脑涂地?
……什么叫肝脑涂地?
……谁允许他肝脑涂地!
玄王见她愣在当下,一股红晕从颊边渐渐染过。人虽一动未动,可是发髻上的金丝八宝攒珠笄却在悠悠微颤,折转间,光华流转,璨然如星。
这一夜,分外深长,像是醒着,却又醒不过来。
她几次挣扎着睁开眼,都只看见暗沉沉的寝殿里,一灯如豆,像是月光浸在暮霭秋水中,自己也跟着浮浮沉沉,复又恍惚睡去。
直到她被伊人叫醒,兀自拥被发懵。
“天亮了?”
“哎呀,公主好睡,已是卯时将近也。”
“如何!?”
她回头看着伊人,双眼睁的铜铃般大,登时一揭被子跳下床榻。
“快梳洗!快!”
伊人连忙端来匜盘巾栉帮她梳洗,复又取来一套雪白胡服。好在是习剑装束,打扮起来并不费时,可就在她系上襻带之时,忽然一想,不对!这么暗沉的天色,穿白色如何好看!
“不妥不妥,拿红的来!”
如此这般一来二去,等她刚坐下舀起一勺粥,就见芳若进来通传。
义晟已经到了!
她一慌神,张口就把那勺粥吞下去,顿时被烫的百爪挠心,拍着心口连连跺脚。
“不吃了,把剑拿来!快!”
她哗的一下站起身来,就要冲出门外,谁知伊人用力一拽,拿起一块蜜饵就塞进她嘴里。
她恶狠狠盯着伊人,又急又快的咽下这块蜜饵。一转身,飞一般往廊亭而去。
三日不见如三秋兮,算起来两人已是旬日未见。
义晟见她身影穿廊而来,那一抹红,似火苗般渐渐近了。
倏忽之间,心里涌起一腔情意,想起在战壕里拼杀的日夜,擦肩而过的利刃,转瞬即逝的生命,在那些生与死的对峙中,心中唯有一个念头,要活着,要再见到她……
等她真的站在自己眼前,风息了,云住了,世间万籁俱寂,唯有他的心,怦然作响。
他笑望着她,她亦然。时光静美,刹那便是永年。
两人此刻同心,惟愿沉溺在彼此目光之中。她情知如此凝望太过失仪,忙又将目光躲闪,又似不舍,复又相望。
伊人在一旁看了好笑,从前不懂何为琴瑟相和,原来这便是天造地设。她心里赞叹着,不声不响退下。
这世上仿佛只剩他二人,任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任花香鸟鸣,人间烟火,皆与他二人无关。
檐廊下,世界变得更清净,却更炙热。
忽然,他一伸手,触到她唇边,距离那抹樱红不过咫尺。
她呼吸一滞,千万条念头一触即发,可那一刻脑子是空的,只有他暖如春水的双眸——
“又吃了什么好东西?”
义晟轻轻一拂,帮她把慌张的痕迹粉饰干净。
她涨红了脸,连忙低下头去,偷偷的,长出一口气。
这时,突然传来“咕咕”两声,义晟转过头去,正看到檐廊下挂着的白鸽,想起她的蛟绡信,信中让他务必服从黎慕,提防玄函,不可逞一时之勇,其余只字未提,而落款竟是她公主的名号。
那样生硬的语气始终令他费解,不过在他看来君臣有别,她如此自称却也并无不妥。对她信中告诫更是不敢大意,这一仗果然有惊无险。还能回来,本想一问究竟,可此刻看到她笑靥如常,纵有千般疑虑也已化为云烟。
自昨日被玄王挑明心思,两人似有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说起,好不容易收了那胶着的凝望,依例开始习剑。
几个回合下来,义晟夸奖她没有惰于修习,她自是得意,他便打算新授一套青萍剑给她。
此剑法以轻灵矫捷,洒脱飘逸著称,演练起来时而行云流水,舒展大方,时而忽东忽西,乍沉乍浮,犹如青萍浮动。其中有段稳如龙盘、挑若飞凤的招式,务必要单手持剑,与肩同高,复又横挑刺出。
“可别小看这个持剑动作,务必要下盘扎稳,心神合一,才能快速出击,这便是所谓的厚积薄发。”义晟讲解一遍,复又演习一遍。
珚儿自以为能够驾驭,谁知不是脚下失衡,便是剑柄摇晃。没办法,义晟只好帮她矫正姿势。
两人面对面站着,他左手握在她右手上,右手稳住她左肩。两人的气息在逼仄的间隙中弥漫交互,只觉四下里的空气骤然间热了起来。
她暗自打气,一定要集中注意,一定要集中注意!可是神思却越来越乱,她一紧张,手腕便开始僵硬,他只好紧紧将她托住。
此时的她,心如鼓擂,直觉他一定能听到这心跳声,这一想手臂开始发抖,渐渐从身前偏移。
他只想着要稳住她,遂一用力,谁知这一扯之下,顿觉手背所压之处传来一片温热绵软。
两人一愣,纷纷涨红了脸,她那白的透明的耳廓,更是红的要滴出血来。须臾后,惊觉手还被他握着,连忙一抽,他这才醒转过来。
“在下唐突,请公主治罪!”
待珚儿反应过来,看到他已退后两步,纳首躬身,是君君臣臣鸿沟深嵌,哪还有与她举案齐眉之意?
一阵委屈浪潮般袭来。她与他旬日不见,他便要这般拘礼吗?她凝眉未语,眼圈却不争气的红了起来。
看着她泫然欲泣,义晟悔恨交加,一颗心恨不得卑微到尘埃里,当下只想着连连请罪,让她如何惩罚都好。
听着他一口一个“公主”,她的眼泪终于如断珠般滴滴坠落。哽咽道:“是,是,你有罪,确实有罪!”
霎时间,他被剧烈的心痛包裹住,想要上前去,可转瞬一想,正是自己鲁莽,又有什么资格劝慰于她?如此,只好遥遥站着,望眼欲穿。
她的哭声很快引来了众人。伊人第一个冲上廊亭,见自家公主哭的梨花带雨,连忙上前扶住她,转头瞪眼问道:“你把公主如何了?”
“在下失仪,冒犯公主!”
伊人一听,蓦然睁大双眼,正待开口,却见珚儿忽然伸手指着他,泣不成声道:“你走,你走啊!”说罢,哭着跑回自己寝宫。
见芳若连同几名侍女一同跟去照顾,伊人这才双手叉腰,虎着脸喝道:“好你个宋义晟,我们毓秀宫上下哪个不尊你为先生!你倒好啊!对公主也能动起手来!你说,到底怎么回事?”
义晟紧锁剑眉,却不再开口。
“好啊,我看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你别走,我这就去找大王评理去!”伊人说着,就要吩咐内侍将他扣下。
“慢着!”
两人一回头,见云鸾站在廊下,直直看向义晟,见他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样,倒并不急着为自己开脱,只是拱手道:“云姨,义晟着实莽撞,甘愿受罚。”
伊人像是找到了救星,转身趴在廊亭的扶栏上恨声道:“嬷姆看着他,我找大王去!”
谁知云鸾看也不看她一眼,只是对着义晟说道:“你先回去。”
云鸾说罢,自顾转身离去,伊人左右看看,无奈之下只好跟着云鸾进了珚儿寝宫。
却说珚儿跑回来后,伏在榻上又哭了一阵,芳若等人急的抓瞎,却谁也不敢开口相劝。
渐渐的,就见她的双肩停止了颤动,再后来只是直直坐在榻上发呆。适才的一幕幕,从云端,到深渊,此时静下心回想,还是脸红心跳,只是想起他一口一个“公主”,心里一阵揪痛。
他为何如此卑微,他是在意彼此的身份吗?
他畏惧她这个公主吗?
私以为遇到了本心的欢喜,莫非是错了吗?
反反复复追问着自己,却是越来越没了底气,她叹一口气,就见云鸾和伊人走了进来。见两人神色,珚儿心里一急,脱口问道:“他人呢?”
伊人听她还惦记着那个人,顿时没好气道:“赶走了!”
“走了?”
珚儿连忙站起身来,巴巴的望着宫门方向。
云鸾一摆手命芳若等人退下,这才问起来个中缘由来。听她说罢,伊人猛一跺脚,“哎呀,他叫您公主罢了,这也值得生气!我说他是故意轻薄才对!”
“不是!是……”
珚儿急的面红过耳,话也吞吐起来。
这份心思伊人不懂,可云鸾却看的分明。
“是你怕他忌讳身份尊卑,对你不过敬仰,绝非爱慕,对吗?”
珚儿顿时一怔,自己心事被嬷姆一语说中,真是又惊又羞,更有道不明的委屈感伤。
“傻丫头,本心是用来验证是否真正喜欢,可一旦等这个人住进心里,将不惜微如草芥。你问你的心,是否也已将他看的比自己还重?”
微如草芥?
呵……呵呵……是啊,又何尝不是呢?
多少个夜晚自己挑灯看剑,卧读医书,还不是……还不是……
蓦然间,迷雾中升起一盏明灯,她眼眸渐渐清亮起来,较忙吩咐伊人快去将他找回。
伊人一愣,这一会儿赶一会儿找的,她竟有些不明白了。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啊!”
见云鸾发话,伊人这才顶着满头雾水,转身跑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转折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