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歌》涅瞳

28、铁峰镝

　　午后，郭开府密室内，灯烛摇曳，人影交叠。

　　郭开的面孔，在烛光中忽明忽暗，他倚在榻上，任由怀中女人用猩红的指尖撩拨着他的胸膛。

　　“据说，今日一早宜安公主冒充太子出宫？”王后声调寻常，郭开一顿，心想果然如他所料，她早就知道。

　　“据王后推测，应是何人为之？”

　　“哈哈哈……”

　　骤然一声长笑，王后媚眼如丝道：“上卿真好笑啊，既然不是你我，又管他是谁呢？”

　　要说公主出宫一事，与其说王后在第一时间得到消息，不如说她整夜未眠等着这个消息。事实证明，神秘人说的没错，玄珚一看到白鸽带进去的图纸很快就找了太子，而后乔装出宫。

　　奇怪的是，那神秘人预料到人会出宫，却没交代出宫后让她怎么做，这一点，着实让她困惑。

　　她只好等珚儿前脚出宫，即刻派出人手扮作行商，跟在后面，本想着见机行事，实在不行，把人半道截回向玄王邀功也行。

　　谁料，忽有轺车从柏人行宫的方向而来，竟是直直奔公主而去。那扮作行商的几人原想继续观望，后见公主嬷姆赶来，担心行迹暴露便纵马回宫。

　　王后啜了口茶，眸光有一丝讪然。郭开看在眼中，卷起一抹笑意，格外深长。

　　“然也！然也！”

　　郭开缓缓点头，欺身上前，将那温热身子放在榻上，“春宵苦短，何必去管别人是非，当下就等着那小子中招，你我良辰便可地老天荒……”

　　他说罢，伸手一探，正中那红尘深处，春水汤汤。只听一声嘤咛，女子的笑，噬骨魂销……

　　这一日，正是大暑。

　　金晃晃的太阳炙烤大地，一阵阵蝉浪，响彻云霄。修竹夹道前那一大丛忍冬却开的郁郁葱葱，枝头上缀满了双色小花，清丽淡香。

　　珚儿站在忍冬洒下的一片浓荫里，穿着素纱白裙，不断采摘着那金针银线似的小花。

　　伊人手中的竹篮已经满了大半，她用丝帕替珚儿拭了拭额前细汗，又让芳若将团扇摇的猛烈一些。

　　“公主，大半个篮子都已装满，您歇歇吧，当心中了暑气。”芳若看着她脸颊通红，耳旁那几缕青丝早已被汗濡湿粘在脸颊上。

　　“哎呀，芳若你不懂，金羽儿回来报信说武阳战事明朗，先生说不定很快就能回来了，公主当然要多做些大暑伏茶给他泻火。”伊人打趣道。

　　珚儿妙目一翻，斜晲她，“唔～～～看了几次和合图，你可真是出挑了，赶明先把你嫁人吧。对了，太子可给我提过好几次呢。”她嘴上揶揄，手上兀自没停。

　　“哎，哎呀……”伊人身形一晃，那一篮子的花差点翻掉。

　　“公主，公主……”

　　就在这时，从夹道上跑来一个小内侍，喘着大气说道：“公主，您可让我好找呐，捷报，有捷报……”

　　他一手撑着膝盖，一手遥遥指向前殿。

　　“什么豹？你说清楚了！”伊人虎着眼向那夹道深处去瞧。

　　有花，无声飘落，金针银线似的花瓣向后微微卷起，一丝丝，一缕缕，在她素白色的丝履边，铺就成绵绵密密的心迹……

　　“尔首次出战，便能克敌制胜，此次拿下晏国三城，尔功劳不少！”

　　檀信宫大殿上，大军凯旋而归，玄王正在论功行赏。

　　此时的玄国将星凋敝，正是渴求人才之际，义晟在战场上的出色表现，让玄王再也抑制不住心中激动。

　　之前因为珚儿偷跑出宫，令他好一阵焦虑。虽说两人情投意合本是好事，但是那宋义晟无权无势，即便有才也尚未显露，当此之时如果直接把公主嫁给他，则名不正言不顺，难免落下诟病。可若不嫁过去，真不知道她会不会再做出什么越矩之事。

　　如今谢天谢地，此战告捷，终于给了他一个嫁女良机。何况义晟能够赴战，正是受郭开举荐，既然郭上卿要成人之美，他又岂能辜负这一番美意。

　　这样大的心石落地，试问玄王怎能不称心如意？

　　却见义晟慨然拱手道：“承蒙大王夸赞，此次大战乃黎将军运筹帷幄，军法得益，义晟能入将军麾下实是幸甚至哉。”

　　黎慕昂昂说道：“回禀大王，此次作战末将看的分明，公子即有单兵作战之力，又有协同进攻之强，且临危不惧，大气持重，颇有将风。末将恭贺大王，获此良才！”

　　玄王一听，拂须连连笑道：“然也然也，果然后生可畏！感谢天佑大玄，赐我良才啊！”

　　“天佑大玄，赐我良才！”

　　“天佑大玄，赐我良才！”

　　一时群臣呼应，满朝激昂。这种愤慨自长野大战之后，已是压抑许久，虽说今日振声有一部分是刻意配合玄王，但那打了胜仗的豪迈之情，却真实雄壮，令人动容。

　　大殿之上，却唯有一人满腹阴翳。

　　郭开盯着黎慕背影，目光骤寒，“老夫倒要看看，你能护到何时！”

　　夏季的朔方星空，星与星之间是那样的近，却始终不能抱团相拥。

　　微凉的夏风拂过，菡萏和着风声，露水在玉盘般的叶片上来回滚动，院子里静极了，有树木寂寂无声，遒劲的枝干，洁润的叶，如果仔细分辨，会看出这是极为罕见的绿萼梅树。

　　梅林中，有融融一室灯光，隐约传来二人低语。

　　黎慕看着手中箭簇，沉吟道：“曾因产铁缺铜，在锻造箭簇之时焊接铁镝以省铜料，故此多用此类铁峰镝。”

　　“曾国？”

　　云鸾大为吃惊，“曾国位于玄国西北，可是据轺车遁逃方向判断，乃是从东面柏人之地而来。”

　　黎慕心中忽然一沉，道：“曾仓，原籍曾国，近期常于柏人行宫出没，行踪鬼祟。”

　　“曾仓？此人不正是郭开的家令吗？”

　　“不错，但这只是我的大胆猜测，毕竟线索太少，以郭开目前的筹谋，他不会希望公主受到伤害。而这箭尾的图案，或许是某些氏族的族徽抑或某种失传文字也未可知，恕我看不出端倪来。”

　　见云鸾一脸忧戚，黎慕沉吟片刻又道：“无论如何，加强防范才是！”

　　“明白！”

　　云鸾沉重点头，复又问道：“义晟首次出战，不知大王考校如何？”

　　黎慕依旧毫无表情，垂眸看向杯中茶，微微颔首道：“虽不知郭开意欲何为，但是他举荐义晟入伍，却是做件好事。如此说来，你眼光不错！”

　　呼——

　　云鸾一仰身，长长出了一口气，这才笑道：“你知道我有多苦！要费心铺排，又要让他二人无所察觉，人事最难为，真真苦煞我也！”

　　黎慕扬起唇角，深邃的眸中，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一轮初生的新月，遥遥挂在九霄，像一抹微笑漾于浩渺河汉，倘若日子永远这般静好，又该有多好。

　　这一天，并不是普通的日子，玄国打了胜仗，夺下晏国三城，玄王那紧锁的眉头，终于有了一线之宽。看着眼前的年轻男子，心中说不出的欣慰。

　　一个个侍女们捧盘执鼎流水般而来，复又流水般飘去，玄王开怀笑着，与义晟临案而坐。

　　“想要如何赏赐，但说无妨！”

　　“义晟不才，首次上阵，侥幸得胜，大王万莫费心。”

　　“居功不傲，尔乃古之良臣风范矣。然若奖罚不公，却是寡人有失明君之懿。”

　　义晟听罢，肃然道：“天下九州，阡陌大道，同辕者少矣。吾随父入玄得遇明君圣主已是幸甚至哉，承蒙大王允准于大将军麾下执旗更乃荣耀备至，且绫罗无用，金银毋缺，惟愿立下军功。”

　　玄王见他虽是少年热血，却不妄煌煌正道，遂拂须笑道：“如此说来，只缺佳人相伴？”

　　义晟顿时大窘，这句话似说中了心思似的，让他突然坐立难安起来。

　　玄王故意试探，便说了几位簪缨之家的名媛淑女，见义晟进退难当，便问：“殊不知，尔可否已有心意”。

　　他只觉面上发烫，不由拱手对玄王道：“义晟不才，尚未立业何谈成家！”

　　玄王见他频频拱手，便笑道：“尔颇得乃父之道矣，来来，多饮些个老玄酒。”

　　这顿晚汤玄王用的十分畅意，他与义晟连连对饮，自己已有些飘然，却观义晟仍是神情自若。当下拍拍他的肩，笑道：“年少有为，还当及时尽欢。先成家再立业，方能忠孝两全，切莫负了大好良辰。”

　　他见玄王说的直白，当下不知如何作答，便自饮一爵，又将他二人酒爵斟满。

　　玄王似无意问道：“小女剑术习的如何？”

　　一想到她，义晟一怔，忙答道：“公主天资聪颖，已是大有进益。”

　　“然也，小女自幼伶俐，可惜她母亲去的太早，寡人时常忧心她失了照拂。”

　　玄王一语唏嘘，义晟不禁脱口而出道：“有女若此，宋夫人必将含笑九泉。”

　　“哦！？”

　　玄王抬起头看着他，“此女若何？”

　　义晟颇觉唐突，只好答道：“义晟僭越，公主亲善娴雅，正是女仪典范。”

　　“哈哈哈，女仪典范又当如何？寡人可不要她去做贞妇烈女，只消觅得良人，无灾无难，无忧无患，终此一生罢了。”

　　义晟闻言不禁怔忡，玄王今日虽闪烁其辞，但他也渐渐觉察出背后殊异——珚儿年已及笄，却为何只是称字而未许嫁？

　　他似乎明白了什么，否则就凭自己，怎可轻易获得玄王信任？那日云姨找到他，惕励鼓舞之下，他只想着一入玄国而大展鲲鹏。后来才慢慢发现，她竟有别的打算……

　　原以为的上天眷顾，成了刻意人为，可为何自己心甘情愿？只是扪心自问，自己未有足够军功，并未挣下一官半爵，如何配得起她？

　　想着她的粲然笑，浩然歌，纯澈似天山之巅的净湖，火热如九天之上的明霞……他一阵晕眩，这才觉得，酒已喝多。

　　抬眼间，看到玄王依旧看着自己，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他昂然便道：“义晟不才，承蒙君上抬爱，惟愿扬我国威，护我疆土，若得公主安好，吾当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玄王闻言，终于点头笑道：“然也，然也，果然天佑大玄，赐我良才，来来来，寡人自当浮一大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