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歌》涅瞳

27、蛟绡信

　　甘郸城内丛台大街向东百余丈，便是当今玄国相邦建信君郭开的府邸，郭开原是玄国某个王室家令属下的计财小吏，在玄国混迹十余年，摇身一变成了相国，所凭借的最大本事便是揣摩人心。上至君王大臣下至走卒贩夫，他均能投其所好，从而为己所用。

　　在他十几年如一日的有意笼络中，他的人际脉络早已遍布玄国上下，而其中有两个人可以称得上这布局中的至宝。

　　一人就是当今王后，当年的倡优——转胡仙，另一人便是他建信君府上的家令——曾仓。

　　曾仓是曾国人，在荀攻曾时，逃亡玄国甘郸，后被太子玄卓买为家仆。此人有个最大的特点，男生女相，不仅长相阴柔，一颗心比女人还要女人。

　　短短时间，曾仓将太子府内打点的井井有条，照顾太子起居更是无微不至，很快便升任太子府执事。郭开便是在那个时候将转胡仙交给他，偷偷送到了太子卧榻。

　　从此这三人便结成私密朋党。后来郭开迅速发迹，辅佐太子当上玄王，又找个理由将曾仓讨要回来，成了自己家令。

　　“愚蠢！”

　　随着这声厉喝，一位面容白净，颇有风韵的中年男子噗通扑在地上，娇声痛哭道：“下官一听说公主私自出宫，谁也没带，那下官心里就痒痒呐，这若是顺道截了，虏到无人之处饿上两天，看她还嫁不嫁咱们回公子！下官，下官只想着趁机立功，为主公解忧，还望主公明鉴呐！”说罢，撅臀仰颈，抬眼偷瞄郭回，指望他帮自己说句好话。

　　却听上座传来两声冷笑，“好你个曾仓，脑子被狗啃了？她若失踪，你指望玄王逮不着你？回头拔起萝卜带起泥，就不怕老夫先活剥了你！”

　　曾仓一滞，又听他冷笑道：“即便你把她截了，她不再是玄国公主，不再是玄王爱女，那我郭家娶她何用？”

　　曾仓骤然打个激灵，脊椎一节节搓下去，面团似颤颤巍巍趴伏在地，“都是下官糊涂，险些坏了主公大事。当无下次也，当无下次也！”一边说一边暗自后怕，只觉额际凉飕飕的，原来早已是汗如雨下。

　　“嘭”的一声，郭开拍在案上，“何来下次！”

　　那曾仓瞬间打嗝放屁，差点尿了裤子，正不知要被如何发落之时，却听郭回喝道：“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幸好公主无事，否则杀你百次也难解恨。”

　　郭回见曾仓被自己唬的几乎要哭了，便又问道：“得了得了，瞧你那脓包样，本公子有事问你，先说说那胡女准备的如何？”

　　听他如此发问，曾仓一个鲤鱼打挺霍然起身，搓着手呵呵道：“哎呀呀，一个个金发碧眼肤色雪白热辣奔放啊，那可是下官一个个从——”

　　“够了！”

　　郭回抬手喝断，“明日先送一个到太子府，记住挑个皮实的，别到时候经受不住！”

　　曾仓诺诺称是，偷眼见郭开无甚反应，这才逃一般遁去。

　　郭开噙一口茶，看着曾仓夹紧双腿，跑的比兔子还快，这才缓缓问道：“怎么，你替他说话？”

　　郭回一滞，颇觉赧然，“他此次行事确实急躁，不过念在忠心事主，又颇得叔父欢心，便放他一遭吧。”

　　“他忠心？”

　　郭开哼笑一声，“他只对钱财忠心，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去截公主！听老六说，他这次派去的是骑射高手，这是要拿命啊。你想想，他乃郭氏家臣，若事情败露，以目前情势来看，你觉得玄王不会怀疑老夫？”

　　郭回吃了一惊，“叔父的意思，他受人指使，嫁祸咱们？”他陡然睁大双眼，模样倒好看了几分。

　　“不可言说也，静观其变罢了。”郭开慢慢眯上老眼。

　　郭回乍听之下满头雾水，不由得愤怒道：“那还等什么？侄儿这就去追上他，以绝后患！”

　　“慢着！”

　　郭开抬起眼皮，“别急着抓他，有意思的才刚开始。你要知道，一个人是敌是友要看他最终目的为何。能撬动曾仓以身犯险追杀公主，此人定然许以重金。我今日故意饶他，就是要让他放松警惕。咱们只需静观其变，必要时撇清干系或可坐收渔利。”

　　那敦厚的老脸上忽然浮起一层油腻腻的猥笑，“再者说来，曾仓是个不可多得的妙人，尚需把玩把玩……”

　　郭回顿觉头皮发麻，连忙问道：“那公主岂不是有危险？”

　　“怎么？担心她？”郭开骤然肃声道：“你给我记住了，公主不过是枚棋子，因为得宠所以有用，仅此而已，倘若你用情坏事，休怪老夫无情！”

　　“是，是，叔父训诫的是，侄儿要向叔父学习，莫说公主，就是王后也……”

　　一道寒光陡然射来，郭回讪讪闭嘴。

　　他心想，虽然不知道如今是谁要杀公主，眼下当务之急只要那宋义晟死在战场上再也别回来，不管此战是胜是败，她都会被控制在宫里，插翅难逃。另据昨日前方来报，左军主将已分派人手，到时假传敌情，引诱宋义晟一马当先，只要打起仗来，刀剑无眼，谁又能顾得上背后冷箭？

　　到时候嘛，嘿嘿……

　　他这两天总是忍不住去想，当公主得知宋义晟已死，伏在自己怀中恸哭，温热的泪，似珠玉，温热的身子……想着想着，浮起一脸傻笑。

　　毓秀宫廊亭中，珚儿把下颌支在白嫩的小拳头上，正逗弄着面前的白鸽。

　　那鸽子通体雪白，微微泛着金光，一丝杂色也无。昂然立在柘木案上，抬起圆鼓鼓的小脑袋，红宝石般的眸子晶莹剔透，凑近看它，它也会凑近看人，手指挨过去，它会主动把脑袋蹭过来，虽说是郭回所赠，但是一点也不妨碍珚儿喜欢它。

　　“金羽儿，你可要多吃点儿啊。”她把黄澄澄的黍子托在手心，白鸽用红褐色的喙子一粒粒啄食，它那喙子短小圆润，轻轻触碰在她玉白的掌心，一点也不会痛，反而凉凉的痒痒的，十分有趣。

　　“哎呀，这是什么？”伊人一闪身，抓起木案上一卷半透明的蛟绡，跳到一边说道。

　　“山有木兮木有枝——哈哈哈，公主不讲他怎知！”

　　“丫头放肆，岂敢偷看！”

　　“哎呀，正大光明，还需偷看了？”

　　珚儿一把夺过，将那卷蛟绡紧紧的卷了起来，放在白鸽爪子边特制的细小铜管里，捧住它向外一抛。就见雪影拂阑，向北飞去。

　　她又将双手拢在心口，嘴里念念叨叨，希望白鸽真如王兄所说，能够飞到他的身边，将她不能亲口言表的心迹传递过去。

　　伊人看着她，嘴里啧啧有声，“哎呀，宋公子，你可知道，如果说遇到你，靠的是命运，那么爱上你，靠的可全是咱们公主自己啊。”

　　话音未落，伊人脑袋上就吃了云鸾一记爆栗，待珚儿默默祷完，正准备收拾她，她忽然一指，“瞧，喜鹊！”

　　确实是只花喜鹊，在那株扶桑树上翘起尾巴欢蹦着，珚儿一怔，也忘了收拾伊人，只是托着腮发呆，云鸾轻轻走过去拢起她那一头青丝。

　　云鸾想起这株扶桑正是刚搬进毓秀宫时自己亲手所植，如今枝繁叶茂，连根茎旁萌发出的新芽也都肥嘟嘟的，映着天色闪闪发亮。她心想着，等珚儿和义晟成亲时出宫建府，定要将它一同移植过去才是。

　　自那日珚儿偷跑出宫后，她已严格排查毓秀宫内外，加之玄王增加的守卫，料想着只要珚儿不再出宫，有自己守在身边定无大碍。

　　同时，她严厉问过女嬅，为何要瞒报送鸽一事，并且连鸽子带进行军图这等大事也不禀报，女嬅只是一个劲的哭，说是因为区区一只鸽子，并无甚特别，故此大意了。

　　云鸾却并不能完全打消疑虑，近日来有意无意的卸掉了女嬅一些重要职司，并找机会遣她出宫，只说是自己回来了，让女嬅也轻松一些。

　　无论如何，她都希望自己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希望不久后的平和能快些到来……

　　“说来听听，他是怎样的人？”云鸾抚着珚儿长发，笑着问她。

　　“嬷姆莫问，见了便知。”珚儿说着话，双颊渐染，依在云鸾肩上，唇边勾起一抹笑意。

　　忽然她坐直身子，俯下脑袋，“嬷姆，我最近发现一件怪事。”她故意压低声音说道：“这两个多月以来父王几乎都没去懿德宫过夜，那王后却不吵也不闹，这要是以前啊……”

　　她话没说话就被云鸾抬手制止，虽说此处只有她们三人，但云鸾依旧不放心的左右环顾一圈，这才低声道：“你管好自己就行。”

　　“哎呀，虽说她不去找大王闹，可也没少找咱们公主麻烦。”伊人气鼓鼓的挺起小腰，准备把王后二送秽图的故事再讲一遍，可惜珚儿没给她机会。

　　她勾勾手指，吃吃笑道：“我听说吧，女人葵水将竭会心绪紊乱。上次黄太医说话走风，这王后怕是正赶上这档子毛病。”珚儿说罢，和伊人挤眉弄眼笑作一团。

　　“你！手伸出来。”

　　突然间云鸾一声断喝，吓得珚儿浑身一抖，“嬷姆？您要干嘛？”

　　“欲为大树，莫与草争。有些事情，和有些人去争，你争赢了，也输了。她所作所为遭你我不耻，你如此背后闲话，又能高明到哪去？”

　　云鸾说完，拽过她的手来，啪啪几掌落下，那白嫩嫩的手心立刻通红一片，伊人看的连连咋舌，正要脚底抹油，云鸾自然不会将她放过，拎小鸡一般将她提起，只打的她哇哇乱叫，这才停手。

　　谁知珚儿一点也不长进，一边摇头，一边撇嘴，“啧啧啧，不过是说句闲话，嬷姆怕不是也赶上这事啊，咱们怎么这么倒霉呢！”

　　紧接着，廊亭里又是一阵鬼哭狼嚎，喜鹊扑棱棱展翅遁逃，那黑羽白斑像一个鲜亮的符号，在深远的天，越飞越高……

　　越过三百里路云和月，它金羽儿作为一名称职的信使，决定不眠不休只争朝夕。

　　渐渐地，烽烟四起，遥遥听到一片喊杀之声，它的目的地就要到了！忽闻一声哨响，突破云层，白鸽一个激灵，忠诚的寻着哨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