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6、滚黄尘 ...

  •   次日卯时,天还未亮。

      毓秀宫门前,云鸾身着雪白斗篷“远道”而归,洒扫的宫人看到是她,纷纷行礼,她正要往自己寝室走去。

      忽然,一个身影从门廊内闪出,两人差点撞了满怀。

      “嬷姆!”

      伊人压抑不住,惊叫起来,“您不是说午后才回吗!”

      随着伊人往前一纵,有个白影也跟着向上一跃。

      “伊人?你为何起来这么早?这是?”

      云鸾盯着伊人手中架子,那上面端坐着一只白胖胖的大鸟,看到云鸾弯腰看它,它也垂颈弓背,假装很有礼貌的样子。

      “哎呀,这不是多了个小祖宗么,每天一早要带上它遛园子去。”

      云鸾让她边走边说,她便向云鸾说了白鸽来历,云鸾心里纳罕,好端端的,那郭回为何要送鸽子?而为何这件事情女嬅没有告诉过她?

      “它叫金羽儿,很讨人喜欢的,嬷姆你不知道,连那甚无情趣的女嬅姐姐也对它爱不释手呢!”

      蓦然,云鸾的心中闪过一丝疑虑,可还没等抓住,就听伊人打趣胡诌,那丝疑虑便刹那间没了踪迹。

      “好了,你这张嘴,没边没沿的,什么时候能收敛些。珚儿呢?”两人说着话往檐廊里走去。

      “公主还睡着。昨晚邀请太子用膳,俩人喝酒聊天,很晚才歇下。”

      云鸾的身形骤然一顿——她几时会喝酒了?况义晟赴战,她竟有兴致喝酒?

      待两人急匆匆走进珚儿寝殿,空气里依旧弥漫着浓浓酒香,云鸾皱着眉,往榻上一瞥。就见纤长身影,向内而卧,一头青丝逶迤如河。

      不对!

      她心中一紧,大步向前揭开被褥——

      “太子!”

      一声惊呼,伊人连忙掩住自己的嘴,“怎,怎会是太子?公主呢?昨晚明明是我服侍她睡下,这怎么……”

      “昨晚太子没走?”云鸾忽然有种不祥之感。

      “走了啊,公主让我和芳若再去拿酒,回来就没见太子,公主说她头晕,然后就睡下了……这怎么……我,我这就去找她!”

      “慢着!这是什么?”云鸾捡起大案上的一张帛画,寒意顿生——这山川形胜,画的不正是由甘郸出发去武阳的行军图吗!

      “哦哦,是金羽儿!它昨天逛了一圈,大概是捡的,要么是偷的,反正,反正它就带回来这么一张图来。对了!公主就是看到这个图之后才要找太子的。”伊人急的语无伦次,云鸾的眉头却越皱越紧,催问道:“公主看到此图,可曾说过什么?”

      伊人想了想,道:“她说……说什么……”伊人急的抓耳挠腮,“她好似看着图怔怔发了一阵呆,哦!想起来了,她说,原来并不远。”

      “并不远?”云鸾沉吟一句,又问:“太子来了之后,两人说了什么?”

      “先是谈些书籍玩物,太子还带来一把剑,叫什么泉剑,说是他欠宋公子的,再后来公主问了些行军脚程的问题,我也不甚明白。大约是因为担心公子首次出战,特意打听打听。”

      云鸾不再吭声,拿起案上酒卮凑近一闻,果然有淡淡药味!再拍拍玄越的脸,发觉他睡的死沉,伸手便往他腰间探去。

      “嬷姆?”伊人一头雾水。

      “不好!!”

      云鸾大骇,急忙对伊人说道:“想办法拖住太子,别让他离开。如有必要,让他把剩下的酒都喝光。还有,此事不许让第三个人知道。”

      伊人在云鸾几可吞人的目光中讷讷应下,云鸾便迈开流星大步往殿外而去。

      据宫门尉所言,寅时将末,“太子”手持自己令符出宫,现下是卯时初刻,云鸾心想,珚儿果然假扮太子出宫,倘若按照那张图上标的路线,那么一个时辰的路程,快马加鞭应该能赶得上。

      出了王城北门,一轮红日堪堪从东方喷出。云鸾正沿着沙山疾驰,过了沙丘宫,约莫行了三刻,座下的阴山良马正是四蹄如飞,跑的恣意之时,就见面前的大陆泽往北没入一线银白之中,那是汩汩绵延的细长泜水,泜水西岸是苍苍无边的白杨林。

      就在树与水的平行线上,一个红色的小点正在向前移动。

      她打马一鞭,箭一般冲去!

      此时,在那小红点身后还跟着一个三人马队,看样子像是行商打扮。就在云鸾策马超越之时,马队刻意放缓,遥遥跟在后面。

      眼看着一红一白两个身影正在不断接近,这时候却从东北方向驰来一辆二马驾拉的青铜轺车,插入两人之间,辚辚向北追去。

      云鸾一惊,急蹬马腹,马儿吃痛狂奔,她踩着马背纵身一跃,正落在轺车的伞盖之上。车上之人不为所动,依旧加速向前,她再一用力,踏着伞盖向红衣人飞扑而去。

      就在将要抓住之时,只听身后有破空之声,越迫越近。

      她一反手便抓住一只箭簇,可是箭后有绳,正被一股大力往回拉扯,她连忙伸出另一只手摸出腰间短剑将绳斩断,整个人随即落在红衣人马背之上。马儿骤然吃重,后腿向下一矮,云鸾趁机抛出数枚短剑。

      红衣人正是纵马狂奔之时,想不到竟有人跳到自己马上,心中本已骇极,见身后之人转身,正欲将那人推下马去。

      谁知云鸾一手抛剑,一手环抱住红衣人,红衣人这才定睛看去,蓦然惊叫出声:“嬷姆!”

      云鸾来不及回应,一挥手,又是一片飞剑,马与车之间是滚滚黄尘,犹不知对方伤亡如何,两人只是紧紧抱住继续向前。

      渐渐的,身后蹄声远去,云鸾这才回望一眼,看着那轺车往东南方绝尘而去……

      还能回到王宫,对珚儿来说简直如同隔世。

      她现在整个人跪伏着,脸挨着地,可心里踏实的熨熨贴贴,从没觉得脚下的金砖这样美丽,像乌黑的夜缀满星子,真恨不得亲上一口。

      适才,父王已将自己狠狠训斥一通,嬷姆也回宫歇息去了,只是很奇怪,自己编造的出宫借口那样拙劣,他二人竟然不予深究,只是罚她一人在明堂思过。

      此时腹中空虚,全身上下像散架一般无力,可那种恐惧与悸动交叠的快意却狠狠的占据心田——当看到行军图时,她的脑海中只澎湃着一个念头,去找他!去找他!

      她想,以她骑马的速度,不肖四个时辰便可以见到他,他第一次出战,她要陪着他!

      这念头在目下看来确实有些傻,不仅没见到他,还害得自己差点丧命。但是,第一次勇敢的,独自的,踏出养育她十五年的王宫,去亲自斩断千山万水的阻隔,到心向往之的人身边去,这份孤决足以她深深为自己而震撼。

      现在的她,还是十五岁的蒙昧天真,还是情窦初开的热血莽撞,还并不明白曲则全,洼则盈而少则得,她只知道爱一个人,就要直截了当,就要不顾后果。而当一个人真正知道迂回反得圆满的时候,那又会是多么痛的领悟……

      同样,这一件事,在云鸾看来亦非那么简单——那轺车上是谁,为何要追杀公主?她仔细看了那枚箭簇,青铜锻造,三棱箭峰,是中原常见的样式,除了它尾部有孔,穿着小指粗细的绳索以外,并无任何殊异。

      她思忖着,莫非是晏国斥候?可是晏国人为何要攻击珚儿,而且箭射出来还想扯回去?

      通常箭后有绳称为弋射,主要用来射猎,此人用弋射之法射人,莫非是怕兵器留下线索?

      如此想着,将那箭簇在手中反复摩挲。忽然,她发现尾孔附近有着些微凹凸,只是肉眼难辨,于是从博山炉内倒出一些香灰抹了上去,果然看到一串隐隐约约的图案,像是线条和圆圈连在一起,又像是只爬虫。她感觉心中想到了什么,可惜转瞬即逝捉摸不住。

      此时,玄王内书房中,窗前圆月当空,玄王卓脸上却是愁云惨淡。

      “大王欲彻查此事?”云鸾轻声问道,见玄王点头,她沉吟片刻,又道:“依云鸾之见,大王不可操之过急?”

      玄王一震,“珚儿险些丧命,寡人如何不急?”

      云鸾轻轻握住玄王的手,“大王可别忘了,珚儿假扮太子出宫,宫外很少有人能认出她。以今日情势来看,对方大有可能是直奔珚儿而去,如今对方何人,我们一无所知,所谓人在暗,我在明,不宜打草惊蛇。若他们身处宫外,则还好说,将珚儿禁足便是,如若他们身在宫内……”

      她的话戛然而至,玄王顿时恍然,用力一拍她的手,复又传见王城将军,加强毓秀宫四周的守卫。
      一番折腾,玄王只觉血气上涌,禁不住按住额头,好在云鸾回宫时太子仍在昏睡,被叫醒后还以为自己宿醉在妹妹寝宫,生怕受到责罚便匆匆拿着自家令符出宫去了,倒不曾引起过大动静。

      玄王着实想不出这王宫中有谁要害珚儿性命,不过一个初长成的女儿,连母亲也没有,她的存在又能关乎谁的利益?

      片刻后,他喃喃道:“强君暮年多有乱政,或有储君之争。寡人自知并非强君,储君废立之事亦早已尘埃落定。莫非是疼爱珚儿,惹来嫉妒?”他说罢,叹了口气,一挥大袖,却直指向东——

      “如今诸多乱象,皆是因她而起,可是她,她在明堂的地砖上睡了一觉!哎……何时方能长大也!”

      云鸾看他摇头苦笑,可是眼角分明有晶莹闪烁。

      玄王平复过后,缓缓说道:“她这样子让寡人想到你的姐姐,真怕她……”话未出口,无尽的忧愁堵在喉间。

      云鸾偎着他,轻声道:“珚儿与阿姊皆为用情极深之人,但是她们俩不一样。”

      她抬起头来,继续说道:“阿姊情深,却不会去为爱而争。她以为两情相悦自然花好月圆。可惜她不知道,花无百日好,月无夜夜圆。”

      柔软的声调,让玄王想起那个纯真清灵的女子,对自己一片赤诚的爱,可他是男人,更是君王,要让他做到专情专一,无时不刻的相伴与她,那恐怕就要像吴王夫差一般,为美人失国吧。他为自己开解,却避开云鸾的目光。

      云鸾了然一笑,继续说道:“可珚儿不同,她懂得争取。”说罢,灼灼看向玄王。

      “云鸾斗胆一问,为何十五年来她始终是大王最宠爱的孩子?为何王后可以废立,太子可以废立,而她却一直在您心尖之上?”

      玄王面色一沉,将她松开。片刻后,方才答道:“她原本天资□□,且寡人对你阿姊……始终有愧……”

      玄王背过身去,有些话他说不出口,宋姬死的不明不白,他却没替她追查到底,究竟是他不想知道真相,还是他怕那真相让他难以面对,罢了,十年生死两茫茫,还去追究作甚?

      云鸾并没催他,只是轻笑着摇头,自顾说了下去,“多年前,有一次大王考校各位王子学业,珚儿见到您称赞公子嘉的才学,回来之后极郑重的请我教她。我尤记得,她敛袖行礼的模样,她说,宜安幼小,虽稚拙而父爱怜。待我成人,于学问才识,茫若涉海,尚稚拙则愚极。一人粗鄙浅薄而受尊亲,宜安未尝闻也,孔子曾说,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宜安天生不惧,却不甘沦为痴昧之人,活在忧惑当中,还望嬷姆教我……”

      说起这个从心底疼爱着的孩子,云鸾泪盈于睫,喃喃问道:“大王您说,她那时十岁还不到,这样一段话不知道是在心里酝酿了多久呢?”

      玄王深感震撼,愕然看着她,她继续说道:“大王说过,能者劳而智者虑,无能者饱食而遨游。您说女子通文识字明大义,尚不如守拙安分一世平安。所以不给她请女师,不许她开蒙学,可是大王同意留我在她身边。我便知道大王心中的挣扎。自她求学起,小小的人儿就钻进书山牍海之中。至此以后大王不断因她感到惊喜。而大王或许已经忘了您最初的想法。可是如若她自己不去争取,或许早已失去了大王的宠爱。”

      玄王眸光一闪,夷然道:“如果珚儿不去争取,你难道也不会教她?”

      这便是王者的狡黠,错也不会承认,反要处处压制与人。

      云鸾莞尔一笑,“不会,因为大王的道理云鸾非常认同。一个人知道的越多烦恼越多。她若一直蒙昧天真,我也会护她周全。可是她自己懂了悟了,跑来求我。那我便不能放任不管,否则,她只会误入歧途!”

      玄王低头思索,她的一番话,让他对自己的女儿有了全新的认识。

      谁知云鸾忽然躬身道:“云鸾有欺君之罪,擅自教□□,还请大王惩责——只是,此乃珚儿第一次动情,我知道她不会像阿姊那样,任由情意生长而毫不作为,不知她下次还会用怎样的方式去实现她的意愿,还请大王……”

      玄王忽然将手一扬,云鸾便不再说下去,他叹了口气,复又将她拥入怀中。

      “勿忧也,寡人明矣!”

      云鸾颔首,她知道不能再多说什么了,现下要做的,唯有等!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