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歌》涅瞳

25、铜管书

　　铜漏里的水，滴答滴答响个不停。

　　不知过了多久，珚儿一动不动的躺在榻上，任由白天的一幕幕在眼前铺陈开来……

　　像是攀爬一座高山，总想着那山顶风光无限，一路爬一路受伤，难免有所质疑，可是突然，山顶的云雾被风吹开，将那奇观盛景揭开一角，这才欣慰的流下眼泪，相信自己的坚持，正是自己所要。

　　珚儿便是这样想的，她从未像此刻这样满足，这样充满了信心。

　　蓦然间，从榻上一跃而起，执起漱溟剑，在那已是暮云合璧的深深宫闱中，挑星刺月，一剑一剑仿佛就要划开属于她和他的未来……

　　第二天一早，她早早等在廊亭，却是过了巳时仍然不见义晟身影，便连忙打发芳若去前殿打探。

　　殿前的女贞枝叶繁密，亭亭如盖，几只白蝶正在绕树打转，依稀有几声蝉鸣传来。

　　她站在亭子里朝宫门眺望，白刺刺的日头越过庑殿顶照的人眼花缭乱。百无聊赖中，看着那女贞出神。初见他，正是这女贞缔结花苞之时，如今，已是花开繁盛。

　　风里那样香，惹的人心旌摇曳，他却和初见时一样拘礼，年纪不大，做派倒是持重。细想想，又觉得持重些好，不似那些纨绔子弟一般风流。

　　想着想着，忽闻一阵漱漱细响，心中骤然一动，连忙迎了出去。

　　可惜，只见到风吹着檐廊边的竹叶轻摇。

　　她怅然望着那片翠竹，默默走回廊亭坐下。此时日光倾覆，掩映如纱，心中有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是微苦的，却又甘之如饴。

　　她俯下身子趴在大案上，躲在自己臂弯圈起的小小天地中，双睫忽闪着，掠过衣袖，发出绒绒细响。

　　大案上自己的倒影，随着呼出的气息，时隐时现，她忽然便想起那张脸庞，早已刻在眉间心上的那张脸庞。

　　情不自禁的，低头凑过去……

　　微凉光润的松木大案岿然不动，自己的双颊却霎时滚烫，她羞的发臊，心中那甜却汹涌似潮……

　　“公主！”

　　不知过了多久，芳若轻轻唤了一声，珚儿蓦然睁开双眼，这才发觉自己竟趴在大案上睡着了。

　　“可打探到？”

　　“是，因那晏国突然犯境，大王派黎慕将军领军，特令公子一同出战。这是公子命人送来的密书，请公主过目。”芳若说着，双手递来一段铜管。

　　珚儿一把夺过铜管，拆开封蜡，抽出帛纸一看，就见“武阳抗晏，速战速归”寥寥八字落在纸上，心里不禁暗暗失望，都是正儿八经的字哪里用得着封起来！

　　心里如此想着，手上却将那纸卷好塞进自家袖笼，叹口气道：“如此却是好事，愿他立下军功才好。”

　　虽说他是否有功她并不在乎，但她知道他会在乎，父王会在乎，朝堂会在乎，世人会在乎。突然想起来道一说过一句“外不殊俗，内不失正”，是啊，她又何必免俗？

　　只是不免为他担忧。征程漫漫，他可否食饱穿暖？刀剑无眼，他如何全身而退，若他冷了，饿了，伤了，痛了，再或者……她想的心痛起来，恨不得插上双翼顷刻到他身边。

　　“既是好事，公主为何蹙眉不展？”芳若看着珚儿问道。

　　“哎呀，这就是你不懂了。”伊人不知何时出现，抢白一句，颇有意味的看向珚儿。

　　珚儿不悦道：“你这小丫头又懂什么！”

　　“哎呀，正是我们还小，公主可是都懂的。”伊人说着便咯咯笑起来。

　　“好个牙尖嘴利的！”珚儿被她恼急，追着她打，两人不时闹作一团，芳若便遥遥跟在后面傻笑。

　　数年后，这段难得的宁馨岁月，将无数次的出现在她午夜梦回之中。就在毓秀宫笑声朗朗的同时，郭开府内西偏角的密室内，三人临案对坐，博山炉里燃着沉水香，那气味辛涩微苦，萦绕四周。幽暗中，黄铜灯奴的身上沁着薄薄一层水雾，在仲夏的天气里透出薄寒。

　　“据闻晏国派兵南下武阳要塞，滋扰代郡，大王依旧派黎慕应敌？”王后不急不慢说着，放下手中茶盏看向郭开。

　　“正是。”郭开一捋长须，哂笑道：“如此小战，黎慕亦要逞匹夫之勇，教一帮新锐将才毫无出头之日。”

　　王后趋前低声问道：“莫非我们的人已被他怀疑，从而刻意排挤？”

　　却见郭开摇头，“王后莫忧，如今中军主将，左军副将，连同粮草辎重司马，此几路命门仍握在自己人手里，如此看来黎慕尚未察觉，只是……”他迟疑片刻又道，“除黎慕之外，军中尚有公子嘉的人。”

　　王后冷哼一声，慢条斯理的抚弄着蔽膝上彩绦编制的佩绶，头也不抬道：“一个废了的太子，还犯不上咱们操心。”

　　这时身旁的郭回好奇发问：“叔父，子回有一事不明，还望叔父指教。”见郭开颔首，他忿然说道：“既然我等人手尚缺出头之日，叔父缘何要推荐那宋义晟入伍，我听说黎慕命他做中军司马。”他心里不平，一双柳叶眼在脸上东倒西歪。

　　郭开一笑，头微微抬起，一双老眼眯缝着，精光涌动，“那日宋氏父子入宫，大殿之上我亲耳听见那小子说要入黎慕麾下，现下玄王盼婿心切，让他上阵，正可考校一番，心里巴不得他能立功才好，这便是嫁女有名，安抚人心啊。老夫举荐他，正中玄王心意，他自然同意。”

　　谁知郭回挠了挠头，眉头皱着，嘴唇咧开，他果然还没听懂。郭开不禁大摇其头，伸出二指“笃笃”叩响木案，“迂也！他入战场何愁伤他不着？”

　　“哦~~~~”

　　郭回霎时醒转，一脸柳暗花明，直夸叔父英明。“正是，正是，伤重不治才好！”

　　王后心中讪讪的，将那彩绦一圈圈绕在指上，勉强笑道：“我想起来了，中军主将玄函乃是春平候之子，其父质于荀，而大王不求召回，其子为固根本定然效忠于郭相。”继而粲然一笑，“还有，该送的东西我也送进去了，你们放心，稍有苗头，我定会第一时间将她控制住……”她伸出手掌，五指慢慢攥紧，蔻丹上一片猩红。

　　郭开拂须微笑，这一次王后提议送鸽子，一来可以传递消息，二来可以传递物品，确实比人要隐蔽的多，只是这样的点子实在不像是王后这种人能想得出的。

　　谁知郭回急道：“王后千万记得答应我之事！”

　　却听她“噗嗤”一笑，偏过头媚然看着郭开，“瞧瞧，原来他也是个情种呢！”

　　直至日暮，王后与郭开才离开密室，王后出了郭开府，乘着四面垂帘的马车从一条人迹罕至的窄巷往王宫前进。

　　夏夜的风，徐徐吹开垂帘，撩拨着她肩头的银霓帔帛，荡起水波似的涟漪，让她久旷的心和满足的身同时感到酥软。

　　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充满期待了，说来还要感谢那个人。

　　霎时间，马车一顿，一抹淡淡的身影出现在车前——

　　那人果然来了！

　　隔着织锦垂帘，她从未看清那人的面容，可直逼而来的目光仍然和第一次一样，冷的让人发抖。

　　“鸽子已经送进去了。”王后朝垂帘说着，将披帛裹了一裹，依然觉得寒意侵骨。

　　垂帘前毫无动静，她紧张的抬起头来，虽说已经是第二次了，可还是禁不住内心的恐惧。

　　“军中的谋划如何？”那人嗓音奇特，像是蒙在瓮里讲话，辨不出性别年龄。

　　王后再次一抖，将郭开今日所言一五一十的交代清楚，那人哼了一声，道：“愚蠢，那宋义晟无足轻重，死了他，玄珚也未必嫁给郭回。倒有可能打草惊蛇，让黎慕有所警惕，你们以后还怎么安插自己的人？”

　　听了这话，王后的脑子在快速运转，她原本也不想让宋义晟去送死，只是郭氏势在必得，一定要除之而后快，她只是没有足够的理由当面拒绝。

　　“我亦有此想，只是接下来要如何做，还请高人明示。”

　　隐约间，王后觉得此人大约是奔着玄珚所去，只是她一个公主何时结了这样的仇家？亦或者，此人尚有别的目的？

　　算了，何必管那许多，假若不是要送郭氏人情，那公主死活又与她何关。假若真的死了，而玄王和郭氏亦无法查明是何人所为，与己而言，不废一兵一卒便除掉眼中钉又有何不好？

　　更何况面前此人，似鬼魅般来去无踪，她虽是低调出宫，随侍从简，可也足有四五人众，此人却能不着痕迹的一一封住穴道……这样的人，她如何拒绝？况若此人早知她与郭开之事，那她便早已授柄于人了，所以当下能做的，唯有服从！而至于那宋义晟，想到他一袭白衣立在竹前，她心底一热，此人既然也不想杀他，她自然乐得赞同。

　　“让鸽子把这个带进毓秀宫，若我猜得不错，她很快便会自投罗网，你可要盯紧点！至于军中之事，听我安排，务必要不露痕迹，不可让任何人察觉！你可明白？”

　　王后连忙点头，就见一张帛画从垂帘外飘落下来，忽忽悠悠的落到她脚边。等她鼓起勇气掀开帘子时，面前唯有暮色浓浓。

　　自经历过上一次的慌张无措，这一次她便老老实实等了片刻，一众随侍车夫果然悠悠醒转，他们彼此看看，以为自己又偷偷打盹，幸而王后并未责难，众人默契的继续赶车向前。

　　当晚，王后看着白鸽从懿德宫飞出，直直飞向毓秀宫，满意的关上窗棂，正准备静等好消息传来，谁知却有件怪事发生。

　　王后原以为施施近一个月来乖巧听话，而且前两天还神奇般自学了无忧腊的做法，她吃着施施做的腊肉，欣慰的无以复加。

　　原想着女儿从此康复，岂料今日入夜，施施却突然哭闹着要见大姐姐，不让她见，她便撞柱自残，任凭王后怎么劝也不听，直撞得的自己头破血流。此事甚至惊动玄王，之后王后好说歹说，劝慰她明日一早就见珚儿，施施这才消停下来。

　　玄王回宫后便将此事告知云鸾。这个女儿如此痴傻，他本是司空见惯，并未放在心上，云鸾却有些莫名忐忑。施施这丫头她是熟悉的，天性敏感善良，自小也很聪慧，珚儿与她感情亲厚。后来，她不知为何突然变得痴傻，其余王子王女连同宫女內侍都或明或暗的瞧不起她，加上王后为人跋扈，众人对施施便更不待见，唯有珚儿一如既往的与她亲近，为了她不被欺负，没少替她出头。

　　云鸾原计划趁着义晟出征，明日便可返回毓秀宫的，这施施一闹，惴惴然间，总让她觉得会有什么意外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