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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铜漏尽 ...

  •   次日晨起,珚儿刚一睡醒就连忙推门去瞧,看到天蓝的像冻湖深处的冰,地上只有砖缝里还能依稀找到雨的痕迹,云边的光丝漏下来,照见她眼角唇梢笑弯成花瓣的形状。

      忽又一惊,回身去找铜镜,这一夜浅眠,万一蹉跎的了颜面可怎么办!谁知铜镜里的脸,光采奕奕,她伸手往那鲜焕的双颊摸了摸,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将近卯时,义晟来到廊亭,珚儿惊讶发现,他的眼底竟有些许暗沉,私以为他亦是担心下雨而辗转难眠,一边忖度一边窃喜,可惜义晟并未察觉,只是将漱溟剑交还与她。

      “开剑洗刃已成,你且试之,看看可有不同?”

      她腼腆着伸手去接,一推剑鞘,赫然见到“漱溟”二字刻于剑底,铁画银钩峥嵘千钧。

      从未见过他运笔,可这字迹却像刻在脑中般熟悉。心中奢望的想,何时能以他之手写她的名?

      正是感慨之时,手腕一翻,这才见到另一面剑底,隐藏的那个字,小小的“珚”字,毫无锋芒折戟,转圜处细洁圆润,在硬铮铮的剑身上成了一处柔软的所在。

      顷刻间,脑子里一片空白,那么坚硬的精铁,一笔一划刻上去,叮叮当当花火飞溅,要多少次才能描摹的如此光润?

      莫非他把她的名,刻了一夜?

      如此想着,心蓬勃着要跳出来,感觉血潮一股股冲向耳膜,可她不敢抬头,怕失言,怕空喜,一万种心思奔腾而过,兵荒马乱中杂糅丝丝甘甜,这一刻何止忘忧,简直忘生忘死。

      义晟见她怔愣不言,心中纳罕,昨晚一念起,挥刀而就,想要刻好那个字,竟至彻夜未眠。而这份初衷只是一个剑客对好剑的珍视,并无他想。迟疑间,见她抬起头,目光里已是一片清明,梨窝浅笑,向他颔首致谢。

      她手持漱溟剑退后一步,手腕轻旋,剑光丝绸般闪动,与那抹身影相融相合。他驻足观之,惊叹于她的纤柔,更惊叹于她的坚韧。一个初学者,能做到此步非日日苦练不可。

      片刻后,若惊鸿栖于芳汀,她收剑入鞘,盈盈几步走到他身旁,有笑意在那唇畔。

      “我发现了,此剑与昨日确有不同。”

      不待他问,她又咯咯笑道:“变轻了,变亮了,变成我的了!”一叠声清越入耳,说罢纵剑一掷,复又抱剑入怀,那春树、台廊、落溪,映在她欢喜的双眸中,琉璃般隽永。

      所谓大道至简,大约便是如此纯粹知足吧。

      义晟感觉自己唇角上扬时,这才发现竟不知不觉跟着她在笑,天蓝的澄澈,有光洒进心底,在那镜湖之上,似有灵犀分水,以春风柔荑织起一道浅湾。

      正当此时,一个声音却突然响起——

      “快瞧快瞧,桃木来也!”

      檐廊上,伊人扛着一根还带着绿叶的树枝乐呵呵跑来。

      如果她的心情可以不那么迫切,步伐可以不那么迅猛,她大概不会选择这个时候出场。等她觉察到俩人胶着的目光和四周围无形的热浪时,发现扛着树干闯进来的自己蠢的就像偷吃庄稼被当场抓获的野猪一样。

      “哎呀……额……一早起来折的桃木,不知可还能用?”伊人讷讷问着,用桃枝挡住自己的脸。

      “桃者,五木之精,能厌邪,可败兵器之戾。但需用积年之木,粗如臂膊方可。”义晟认真回答她。

      伊人一听,高高在上的桃枝“哗啦”一声掼下来,委顿道:“哎呀……需要那么粗的木头,这是得伐树啊!”

      珚儿笑不可遏,扶着腰道:“你怕人家剑术先生缺桃木吗?真是操不完的心呐。”

      “罢了,我这就去扔了它,芳若的痛也算白受了……”

      珚儿一愣,这才知道原来她二人一早起来折桃枝,花园里晨露腻滑,芳若向上一纵摔倒在地,现在还躺着不能动弹。她急忙道:“糊涂!还不快传医师!”

      “莫慌!”

      义晟将那截桃枝拿过来看,春已深,桃花谢枝,细长的桃叶纷纷长了出来,别有生机。

      “桃枝可解痛,此枝新鲜正可适用,拿去洗净斩断,彻夜熬煮,滤出药液,熏洗患处。剩余药渣捶至膏状,涂与痛处,每日一换,坚持两日体感凉爽,即可消肿解痛。”

      伊人一听,连连称喏,顾不上珚儿发话,拖起桃枝一通小跑,朝膳房而去。

      这时,义晟忽然觉得背后传来灼灼热浪,一转身,正撞上珚儿盯着他瞧。

      她那双眼,本就极黑极亮,直勾勾的眨也不眨,他甚至能看到自己倒映在那眸中,奇怪,原本坦荡荡的心境,忽似投石入池,搏浪千尺……

      待到月明时分,正是漏尽灯残,春已到深处,夜尤为深沉。

      玄王内书房,青铜龙凤案上,一只润白无暇的细颈玉卮静静放在两只黑陶盏中间。玄陶不崇尚花纹装饰,以造型和釉色见长,简极而美,官窑瓷胎中铁分较多,故而胎色偏黑。

      案前,两人对坐,只见一双纤纤素手高斟玉卮,一线晶亮倏忽间没入黑陶盏中,不溅不洒,澄澈如镜。

      “黑陶老玄酒,只对知心人!”

      玄王朝云鸾微微颔首,大袖一挥,杯酒入肚。

      云鸾含笑看他饮尽,将陶盏托在掌心,仰起头来,那酒竟点滴不漏,一气而入。

      “才刚听女嬅来报,珚儿自得鱼服剑技艺大长,学的尤为认真。”

      “果然欲善其事必利其器也。”玄王微笑点头。

      云鸾却笑着摇头道:“此不尽然,依我看,天时地利人和,少一样不成。”她尤其在那“人和”二字加重语调,复又神秘说道:“大王可知,珚儿春市遇到郭回等人,是谁帮她们解了围?”

      玄王夷然,“不是说郭回自行走了?”

      “非也,有人路见不平拔剑相助!”说到此处,禁不住扬起秀眉,尤为得意。

      玄王急着了解下文,云鸾便将巳日那天义晟的所作所为一一讲给他听。玄王听罢,又是点头,又是摇头,不得不喟叹际遇之巧合,天意之必然。他复又仰颈痛饮一杯,趋前低声道:“教那女嬅隐秘行踪,可别枉费你我苦心。”

      要说起来,玄王为了女儿的终身幸福确实颇费心机,他故意让云鸾假借祭祖之名离开毓秀宫,原因有二。其一,不能在一开始,就让义晟认出云鸾,显示出刻意的人为痕迹。其二,要让他二人更为自由的相处,也让珚儿有她自己的独立判断。

      谁知云鸾轻叹一声,“我未出宫一事,除了珚儿身边的伊人和芳若外,只有女嬅知道,因她亦是从母国带来之人,尚算可靠,所以才让她奔走传信。至于珚儿,她断不会疑心自己的宫人。怕就怕总有人好奇心重,半路劫道,也未可知。”

      玄王点头,如果真让珚儿知道云鸾没走,倒也并无大碍,只是心中忽然想起另外一事,便问道:“你可曾说过珚儿从宫外带回来一块铜牌?”

      云鸾一怔,“正是,听伊人说应是从宫外明光堂中带回来的,只是那铜牌色泽奇异,所以向大王说起来过。”

      玄王眉心渐渐拢起,“那铜中泛红,正是丹砂。郭开近日查究有蜀商私密倒卖丹砂,私造大量兵器一案,正是发现丹砂与铜料同炼便可有此微红色泽。”

      云鸾大吃一惊,“莫非郭开也见过这块铭牌,那……”

      后面的话她不能讲,那郭开毕竟为玄国立下一功,如今怀疑他派人跟踪公主盗看铭牌,又如何站得住脚?

      玄王亦不想将话挑明,毕竟还未有确凿证据,遂拂须道:“郭氏的功劳还不止如此,你可还记得当年的巨商穆青?”

      “记得,那时大王欲留穆青在玄经商,不惜划地封爵给她,便是看中她族中世代经营之丹砂矿藏。”

      “正是,可她不识时务,宁愿偏居一隅躲在巴蜀山中,而此次查获之蜀商正是穆青一脉,她不愿入我玄国,却于玄境内倒卖丹砂,所得财物尽数斥资为荀国打造兵器。”

      玄王尽量语气平缓,云鸾依然感到满腹愤恨,她一拳挥在掌心,“此人居心若此,断不可留!”

      玄王摇头道:“可惜,顺藤摸瓜,亦不过取缔了她设在玄国的一处信驿。”

      云鸾恍然惊悟,“这信驿便是那发放铭牌的明光堂?”

      “不错,此地明为驳论作答之地,实则收集各国讯息,并豢养一众幕僚食客收放消息。而那堂主其人已不知其踪,据说亦非穆青本人,乃是她族中小辈。无论如何,郭开已查封堂馆,将相关人等悉数捉拿,并追捕余孽,也算是断了他们一条路吧。”玄王仰头,杯酒饮尽。

      “如此说来,建信君果然居功至伟。”云鸾无奈点头,心下惴惴难安。

      玄王沉默未语,去年荀王求亲他确实舍不得爱女远嫁,可拖到如今又不得不嫁,没想到郭氏如此觊觎,只怕攀扯太多,愈发难办起来。遂叹口气道:“故此,珚儿婚事宜早不宜迟,免得夜长梦多寡人无暇照拂也。”

      要说这天底下最妥帖的感情,就是一个动作,一个表情,彼此已懂。眼看他眉心紧蹙,云鸾心下了然,定是邦国间出现新的变化,而如今能够制衡玄国者,唯荀国耳。

      她一边为两人添酒,一边问道:“据闻有水工入荀,名曰郑广,此人实乃曾国间人,以引水修渠为由,历经十年欲费荀国国力,以助曾国图存。荀王得知后大为震怒,可他却将一干罪责归咎于当时引荐此人的荀国丞相,不仅没有停止修渠,更欲将此渠以郑广之名命名,真是咄咄怪哉?”

      “然也,若此渠修竣,徒增良田沃土难已计数,曾王此举,原意疲荀实则强荀,实在荒谬至极。”玄王因被云鸾看中心事,索性一吐为快。

      “依我看,那曾王亦是始料未及,谁能想到荀王竟有如此魄力?”

      玄王不由点头,“这荀王巍年纪尚轻却腹有丘壑,敢于任用他国奸细治理水患,又有豪商巨贾帮之斥资,这样的内外援助怕是不容小觑也!”

      说到此处,他忽生感慨,当初若与荀联姻,今日之局面或可有转圜?

      云鸾却似看透人心一般,笑道:“荀巍确实阴险,去年为其胞弟求亲,乃是大大折辱于玄,咱们珚儿乃是堂堂王姬,玄大公主,又岂能配一国王弟?倘若他荀巍为自己求亲倒还说的过去。”

      玄王一听,果然解颐,“这小子哪肯拜寡人为丈,甘心做婿?”笑罢,仰头喝酒,又忍不住叹气,“奈何寡人可用之才少矣,实难望其项背!”后面几个字说的低沉晦涩,像是从牙缝里挤出一般,他将手中陶盏往案上重重一搁,凛冽酒气升腾而起,那不屈的眉头却再难抚平。

      愤愤然兮意难平,却是英雄已迟暮。

      “哎……”又是一声低缓而无奈的叹息。

      云鸾默默为他斟酒,她知道如今玄国,黎慕实属良将,然常驻军中,朝中唯有郭开得用,上次为了郭回一事,玄王虽然不满,却因郭开情面,而不可当面回绝。王后便是看透玄王心思,故此未断念想,只要她帮助郭回尚主,那郭开作为太子傅更可全力襄助玄越继位。若这二人结成朋党,互利互惠,对大王而言,内外受迫,岂能不防?而她又怎能眼睁睁让珚儿成为联姻祭品?
      说到底,无论让珚儿嫁给荀国,还是嫁给郭氏,都不是玄王本心的意愿。云鸾知道,自己能做的或许不多,但是要做的,她从不放弃。

      如此想罢,她抬起头来,脉脉一笑,眉宇间已是明烈坚定,“有心者,天不负,三千越甲可吞吴。”

      她伸出手将玄王宽厚的手掌包裹在自己手心,那手纤细白洁,将温热的力量徐徐传来。

      玄王知道,即便有一日大浪淘尽,泥沙俱下,这份温热都将始终不变,永伴身边。

      “鸾儿,知己若你,此生足矣。”

      此时,直棂窗外,月上中天。

      闹哄哄的大地,显现出静思的一面,世间多少事,几多意难平,几多愿已成,长天厚土,不去折腾一番,谁又能甘心作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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