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歌》涅瞳

14、气葫芦

　　珚儿一瞧，惊的嘴巴大张，饶是伊人反应快，连忙端起茶盏帮她掩饰。两人对视一眼，从对方瞳仁里分别看到自己惊呆的脸。

　　怎会是他！？

　　同时，对面有双柳叶眼此刻也眦的大大的，除了惊还有些骇。

　　难不成冤家路窄！？

　　她往后一仰，长出了一口气，心里那股火瞬间扑灭，四肢百骸却活了过来，小腰一挺，坐的笔直。敛袖将茶饮尽，待大袖落下，便是海晏河清的一张脸，端端的公主仪态，妥妥的拒人千里。

　　虽说那天春市之事，此人必有主谋嫌疑，但她却要感谢他……罢了，既然白白激动一场，只要自己守口如瓶，对方稍微识趣些，乖乖退出就是。

　　她正为自己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谋略得意，可惜一举一动都落在王后眼里。此人是人堆里挤出的凤凰，旁人一个眼神她能读出一段故事，如今看她前迎后拒的态度，料想着必有蹊跷。她轻轻抚掌，向着庭中人莞尔一笑。

　　“剑术高妙，我等领教也！”

　　那人正是进退两难之时，骤得王后夸赞，索性抱拳拱手，报上家门。

　　郭回？

　　他说他叫郭回？原来他就是郭回！

　　一想到那天太子带来画像，王后赞他面相正端，珚儿终于回过味来，这兜兜转转的，竟然是个圈套！

　　“蹭”的一声，心头火起！

　　谁知玄王却颇为开怀，给那郭回赐座，他堂皇而受，郭开又将他描摹的德厚流光，学道深山一般。

　　伊人觑一眼自家公主，禁不住打个寒颤，如果目光有温度，那郭回大约早被她戳成了冰窟窿。此时无论如何要劝她，他是当今丞相侄子，打断骨头连着筋，撕破脸对谁都没好处。

　　她连忙给珚儿重新斟茶，挨过去的时候悄然摇了摇头。

　　珚儿不为所动，伊人又偷偷碰她的手，只觉冰的吓人，她心里一酸，当公主真不容易，眼看着轻薄之人近在眼前，却连抱屈喊冤都不能，真够憋屈的。

　　她一边心疼，一边却步而退，谁知一股力道袭来，她脚下不稳，“哐当”一声将手里紫铜提梁壶摔在地上。

　　余光里，就见珚儿铮然立在案前！

　　“父王，女儿偶感不适，请恕先行告退！”

　　如此大力，究竟哪里不适？

　　玄王正欲开口询问，那郭回却蹭一下站起，“速传医师！”

　　他一面吩咐内侍，一面朝她走来，“在下蒙公主不弃，愿护送公主回宫。”

　　这话说的着实过分，偌大王宫还能缺人护送公主，更何况外男不入后寝，他难道不懂？

　　珚儿的两道目光寒剑般刺来，将他钉在原地不得上前，眼看着玄王的脸上也没了笑意，郭开肃了肃声，“子回不可放肆，便是护送公主理当得大王首肯才是，何能如此莽撞！”

　　郭回赧然称是。玄王眉头微蹙，心下了然。

　　他今天原本就不想让珚儿来，一则，答应让她自行择婿，不便出尔反尔。二来，他并不愿意把她嫁给郭氏。

　　如今的郭氏，势力早已权倾朝野，加之近日查究有蜀商私卖丹砂，私造大量兵器一事，更是功不可没，正因如此玄王才不得不多加考虑。加之珚儿在巳日桑林的一番言论，更是无意间激化了郭氏与其他朝臣武将的壁垒分化，他若将公主再嫁过去，那恐怕……

　　要说起来，历来君王哪个不曾面临诸多威胁，暂将外部邦交战伐按下不表，单说内部威胁，便有储君，权臣，强将此三类。储君所能依仗的直接力量便是他的娘家势力，但因王后出身市井，她的母族可以忽略不计。而当王后向他第一次提议郭回时，则表明，郭氏在刻意接近王后，那么一旦储君与权臣结盟，最大的政权就将授柄于人，如此威胁，玄王不得不防。

　　正所谓君有所欲，臣自琢磨。正因为他宠爱珚儿，才不能将她嫁给权臣，否则朝堂风向太过明显，会打破已有稳定，失去制衡之力。

　　王后则为了让她今日前来观剑，更是不惜软磨硬泡，他作为君王确实不便太过强硬，恐引起郭氏不满。只是以他私下对郭回的了解，此人学识武艺甚好，却是心浮气躁，珚儿定然瞧他不上。如今看来，果不其然，但愿经此一事郭氏也能识趣些，不要再打尚主的主意。

　　此时看着女儿满面通红立在案前，玄王于心不忍，转头对王后说：“着人先送她下去休息，待太医令来。”

　　伊人听罢，连忙要上前扶她，岂料她一抬秀颌，凛然道：“我根本没病，只是心中不适。”

　　她并不去看玄王，两道锋利目光死死盯着郭回，愤然伸手，直指过去——

　　“说好的自行择婿，为何随便找他来搪塞我！”

　　珚儿说的愤慨，心里却委屈的很。这人当着父王的面尚能如此轻薄，私底下更不知荒诞成怎样。她不要什么十全人，可至少堂堂正正，如此宵小之徒父王如何看不出来？

　　看她脸上临渊蹈义般决绝，伊人简直要打起摆子来，这要是继续说下去，大家都知道公主私自逛春市，非得搞得人神共愤不可。这场她是救不了，心里求爷爷告奶奶希望云鸾能从天而降。

　　王后也在暗自纳闷，郭回是急进了些，可她竟有如此大的反应，加之适才前后变幻的心思，怕是有何隐情也未可知。

　　她转头和郭开对眼风，见他也是浑然不知，既如此，多说不宜，免得扯出些事让玄王不悦。遂笑道：“郭上卿，虽说我们宜安公主仙姿佚貌，不过这子回初次见面也真真是急进些个。”

　　说罢，她伸手虚指郭回以示不满，又对郭开说：“公主深居宫闺，并不常见外人，他这样热络可不得吓着她？依我看，不如请两位先行回府，容后再议如何？”

　　她说着话，回头去看玄王脸色，谁知眼风一瞥，就见珚儿气咻咻盯着她。

　　“母后，珚儿阅人少，可未必不识人。况且我与他并非初见。”

　　几句话铿锵落地，伊人脚下一软，险些瘫倒，她愁眉看珚儿，那边却目不斜视，急的她百爪挠心。

　　“哦？”

　　王后有些意外，但直觉不能问下去，“那亦是好事，与人相知必要多番了解，况且人不可貌相，一两回打个照面做不得数的。”

　　“那母后又与他见过几次？您那日说他面相正端，如今可还如此认为？”珚儿不卑不亢，直直看向王后。

　　王后一愣，说人不可貌相的是她自己，若说郭回品貌相符，不仅牵强，更显得她与郭氏勾连，有攀高尚主之嫌；但若说郭回品貌不符，那此事，便再无转圜……

　　就在她二人舌战之际，郭回亦在反复思忖，若是公主抖出春市之事自己该当作何应对。现下听来她尚有顾忌，心里松口气，果然是姑娘家脸皮薄，遂向珚儿双手一拱，柳叶眼笑的分外可亲。

　　“宜安公主，适才在下多有冒犯，还请见谅啊，万不可因在下一人伤了自家和气。公主若问在下为人，日后交往便知。”

　　交往？鬼才和你交往！

　　珚儿气的直打哆嗦，看那双柳叶眼依旧含春带笑，和春市那日一般无两，那火便再也克制不住——

　　“你为人几何还需我说？”

　　这话里隐有委屈，竟还夹着丝丝哭腔，玄王立刻沉声问道：“究竟所谓何事？”

　　珚儿终于再忍不住，将那日之事一一讲明，只是把结尾之处含糊带过。为了增加效果还扑簌簌落了几滴泪。

　　说话的当口，适才被郭回打发出去的内侍带着太医令，跟着两位医正拖着药箱匆忙赶到，一群人正撞到公主洒泪控诉，真是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恨不得个个地遁。

　　珚儿把话说完，便不再哭，胸口像有只葫芦被按在水缸里，咕嘟嘟冒着气。

　　她抵着声抽抽搭搭，心里这才有点后怕，毕竟是自己不让侍卫跟着才惹出事端，但无论如何登徒子的名号是给郭回坐实了，再不济他也是登徒子的同伙，人以群分，说明他不是好人。

　　她心里给自己开解，想着伊人能为自己壮胆，谁知一瞥眼，见伊人面色惨白，佝偻着背，简直即刻便要暴毙不可。

　　气氛一度低至冰点，除了她偶尔一声抽泣，便再无人敢发出其他声响，郭回那双柳叶眼不可置信的睁的大大的，伴随着睁大的眼睛，一张脸又惊又恐，嘴巴半张着，仿佛在无声的呼唤苍天。

　　玄王始终沉吟不语，目光久久停留在面前的一方青砖，按说此事可大可小，将那郭回治罪亦不为过，但……又不可不顾郭开脸面，如何处置倒要斟酌为妙。

　　王后此时回过味来，心说这郭回真蠢，还没到手就急色成这样，她见玄王沉默不语，知道此事尚有回寰。遂趋前几步，轻笑道：“我当是多了不得的事，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们珚儿芳华生香，有哪个看了不喜欢的。况且子回热烈直接方有玄人本色，总比温吞性子强些。你说是吗，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