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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水梅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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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只小而圆的黑陶盒,其内凝着花瓣似粉紫色膏泽,捧在手心里也能融化似的。
“姑娘好眼力了,此乃水梅香,胜胭脂赛香膏,可是从申国来的好东西啦!”摊主见生意上门,声音尤为敞亮,这一声吆喝果然引来诸多目光。
珚儿拿起来闻着,未留意阔袖滑落,那枚青色印记于腕间若隐若现。
在她身后,凌风的眸光蓦然一紧。
忽听有人感叹一句:“果然无奸不商也!”
这一声近在耳畔,珚儿好奇去瞧,就见一个男子不知何时站在自己身边,他高冠束发,一身锦缎长袍,掖着双手,下颌微仰。那一张脸除了眼睛不够大,却是五星朝拱,四渎无倾,端端正正的,也挺好看。
见她转过脸来,高冠男子的身旁忽又挤出一个红衣人,大睁着双眼惊叹道:“噫!这是谁家玉姝?我等却从未见过!”
他一发问,周围几个男子便跟着笑嘻嘻点头称是。
这时伊人左推右搪终于挨到她身边,吁吁喘着气拉她的袖角,“姐姐,咱们去别处看吧!”
摊主眼见生意要黄,遂将左手叉腰,右手指着高冠男子喝道:“噢呦!老娘正经卖货,哪个是奸商了!看你出身不俗,可不能张口胡诌啦!”
高冠男子却不着恼,他向珚儿拱手,一双眼睛,弯似柳叶含春带笑,倏忽间换了个人似得。
“如此玉姝,施朱则赤,着粉则白,何至于再用这些添足之物,你不是奸商又是怎样?”
眼见着摊主哑口无言,他笑着又道:“本人胡诌与否,大家俱来评说!”
此言一出,周围的男人们更肆无忌惮的挤了过来,连同伊人也被裹挟在男人堆里,她骇极,涨红着脸再去拉珚儿,却见她神态自若,捧着手心恍若未闻。
红衣人又道:“看她头戴玉笄,手持春花,大约是趁着女儿节行罢笄礼。”
紧接着有人叹道:“妙哉妙哉,女子及笄可婚,今日正巧遇到咱家公子,岂不是天注的姻缘。”
众人皆笑,高冠男子对着他们呵斥一通,又对她拱手道:“在下冒昧,敢问玉姝芳名?”
她眉心一跳,本以为此人面相敦厚谁知他问名却不自报家门,果然人不可貌相!心里顿时不忿,面上依旧不动声色,只淡淡答道:“登徒子好色,果不其然也!”
“!”
那人一怔,再看她,纤纤羸弱,不堪迎风,究竟哪里来的夺人气势?
“谢谢你将我比作那东邻女,在下实不敢当!”
她檀口轻启,秋水明眸淡淡一瞥,只当他是无物。
不知人群中是谁在吃吃偷笑,那高冠男子梗着脖子立在当下,当着一众随从,哪有脸转身就走。他扭过头来一瞪眼,红衣人骤然出手,竟一把夺过珚儿手中香脂。
“大胆!这可是公——”
伊人疾喝一声,立刻被珚儿摆手制止。
“不错,公然无理!”珚儿淡淡说道。
她不是不气,心里更存着笃定,从小顺遂的人,很难揣测别人恶意,如此朗朗乾坤泱泱国都,她倒要看看这假模假式的伪君子是个什么嘴脸。
“滑,真滑……”
红衣人作势抬起自己的手,痴醉一般。伊人气的桃腮红透,好端端的公主让这肮臜调戏,想要去找人帮忙,又怕留她一人再受欺凌,真是左右为难,心里油煎火沸般难熬。
“哪里滑也?”
“快说来一听?”
周围这帮人存心挑逗,那红衣人眯缝着眼,摸着自家的手受用道:“胭脂啊,又香又滑。”
“休得无礼!”
高冠男子再次肃声呵斥。
珚儿柳眉蹙起,心里一阵起腻,转头问摊主:“大娘,这水梅香还有吗?有的话,再拿一个给我就是。”
“没了,好货就一个呀。”摊主双手一摊,很是无奈。
珚儿闻言,不慌不忙掏出几枚刀币放在摊头上。“先来后到,我要了。”说罢迅疾伸手就要抢过那盒香脂。
岂料红衣人贼手一挡,嘴里说着,“好啊,让我来为美人上妆——”
他一手举起香脂,直直朝她的脸蛋上来……
四周的人潮川流顷刻间静止!
一抹潋滟绯色刹那绽放开来,在乌发上似公鸡之冠,在双颊边似猪肝之艳。
人群轰然爆发出一阵哄笑,在那笑声中,珚儿一手攀着摊棚的竹竿,单脚踩在插竹竿的石块上,另一只手稳稳挡住了那盒水梅香。
她这姿势确实不算美好,和猿猴揽月亦不差分毫。但经不住一张小脸眉开眼笑,灿若春阳,盛似月皎。
红衣人一只眼睛沾着香脂,糊的睁也睁不开,只好哆嗦着另一只眼睛看着空空如也的香脂盒,想象着自己风华染尽的半边脸,就那样香喷喷,粉扑扑的呆愣着,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他如何都没有想到一个看似娇滴滴的闺秀会反应如此之快,不仅敢还手,居然一转眼就爬的那么高。
这是哪门子的闺秀,别是在家被当做猴子养?
那闺秀如今攀在竹竿上,珊瑚色的春服悬着两根被阳光照过半透明的长长袢带,在春风里荡啊荡,对着下面气的鼓眼的红衣人坏笑道:“美人,你的妆甚好。”
人群再次爆发出一阵舒心大笑,从此以后,这半条街的人终其一生都会铭记这一刻,阳光恣意,少女明媚,生活是那样的有滋有味。
这时,红衣人突然甩掉香脂盒,正想把她拽下来,她却立刻转了方向,撑起身子朝着前吹了一声唿哨。
可惜,还没等她再吹第二声,红衣人的手直直抓了过来——
于这般短暂的静默中,就听“叮”的一声,铿锵作响。
站在一旁久久旁观的凌风依然未动,雪白云袖下却闪出隐隐剑芒,顷刻间便要出锋似的。
饶是如此之快,岂料寒光一闪,另一支长剑却已灵蛇般指在那红衣人鼻端。
“兄台还请自重。”
只听那持剑之人冷冷说道。
红衣人“哼”了一声,讪讪的收回了手,“谁是你兄台?”
他斜眼去瞧,此人束发无冠,看年纪大约刚及弱冠,一身白衫,右手持剑,没看出使力,可那剑却纹丝不动,冰封一般。好歹练过剑术,他知道这一招一式的道行。只是倒驴不倒架,仗着自己人多,便要招呼众人开打。
忽然,红衣人手上一顿,竟是高冠男子抢先发难,单掌直朝白衫剑士的面门袭来。不过闪念间,剑士左手横推,迎上那雷霆般的一掌,一声闷响,掌风骤起,震得高冠者一个趔趄,而那剑士除了青丝微扬,身形竟分毫未动。
啪!
极细微的声响,像一朵花开的声音,原来是那白色茶花从少女袖笼中无声坠落,丝丝红晕从她双颊透出,眸光潋潋间,惊若飞鸿。
春日何时变的这样暖?照的人心臆间百花融融。
“叮”的一声,雪白云袖下,有剑重归入鞘。那双眸复了清冷,冷的好像辽远的苍窘从来从来都不曾有过日出。奇怪,适才那红日喷薄的烈度,好像是个幻觉,凌风苦笑着,自嘲般扬起唇角,他何时如此计较,就为慢了一刹,而让别人帮了她?
高冠者站稳脚跟,柳叶眼阴鹜的瞪着,正要再次出手,却见两个男子推开人群赶了过来,正是适才被珚儿用哨声传唤的两名侍卫,那红衣人见两人孔武有力,面色不善,便抬起手来假模假式的正了正衣领,接着转身自去毫无恋战。那红衣人等虽不甘心,却只好紧紧跟随。
看着他们走远,白衫剑士挥剑入鞘,行云般洒脱。
珚儿连忙从竹竿上爬下来,这时候才发觉自己跟个母猴子没有两样,她窘迫起来,手心开始出汗,简直不知该往哪放。
不知何时红日西斜,霞光将她珊瑚色的春服染成彤云,在她的眼睫上种下光,看着眼前人似也描着金边——明明他逆光站着,可那双眸,至深至浅,像一泓清溪,欣欣然流淌着,而那秀逸长眉,剔羽般隐入鬓中。一身雪色袍服,纤尘不染,连日光也不愿在上面投下斑驳树影。
她还从未见过这样光亮至美,可堪入画的男子。
莫非,宗女们前面看到的正是他?她找了半天的人此刻就在眼前?
珚儿如此思索着,可又为何,心中还有另一个答案?
她不动声色的努力嗅了嗅,感到一阵若有似无的好闻味道,但这一次她不能肯定就是松风的味道还是别的,毕竟松风的味道也不是那么寻常,而她的嗅觉也并不是多么出类拔萃。
假如,只是说假如,她此时能转动一下眼珠,甚至不需要转动太大的角度,她会发现,她心中的答案近在咫尺。
见她继续发着呆,伊人赶紧道谢,白衫剑士只是拱手微笑,转身自去。
人群在他身后劈开一条路,眼看他消失在桥头晚照之中,她怔怔醒转,再用目光去找,却只见那湖畔霞光万丈,极目处锦鳞生辉。
此时,在她身后不远,有一白一紫两个人,正看着她和他的初遇,神情各异。白衣人默默放回手中长剑,清冷的双眸看似无风无浪。紫衣人了然一笑,眼角眉梢微微挑起,掏出怀中丝帕塞到白衣人手中,耳语道:“我说凌风,看来此行时运未济,宜止则止啊。”
凌风一语不发,眸中映着她的模样,确如他想象的一模一样。
果然能见到她这般笑,可惜,却与他无关。
道旁的树上有鸟雀啁啾,一两只飞走,三四只飞来,那份热闹和树下川流不息的人潮并无二致。命运这件事,说来着实神奇,很难说谁遇见谁,谁错过谁,谁成就了谁,谁又拖累了谁,因为福与祸总是两两相依,凶吉难测……
桥的另一端,新月已升,暮鸟归林,一白一紫两道身影朝着丛台街大步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