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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九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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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魂童子,招摄亡魂,沐浴度桥,做诸法事。其目绚绚,可摄人魂魄吞入腹中。
这东西及其认主,谁将其炼制出来便会听命于谁,是以不少修习邪道之人都会先炼出一个招魂童子来,而后再由招魂童子引渡其他亡灵,用于邪道修习。
我揉了揉发痛的额角,探手入怀中一摸,还好,帕子还在。
定了定心神,细细打量了四周景致。此刻我身处一条大街上,四周人潮熙熙,车马攘攘,十分繁华。兴许是繁华之处大抵景色相似,我竟瞧出了几分熟悉来。
似乎并无危险,我便将变作了帕子的来仪变回原状,无奈同她笑了笑:“咱们被吸进招魂童子里面来了。”
来仪敛着眉朝四周望了望:“招魂童子摄人魂魄后会制造幻境,幻境由被摄魂之人的回忆构成,这既不是我的回忆……”她看我一眼,指了指对面一座甚气派的楼:“是你的罢。”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那座楼轻纱蔓盖,香风袅袅,楼前匾额上书两个大字:染香。
是间妓馆。
我蓦然一愣。怎会……?
活得太久,许多事情都记不分明了,但那些事情其实就像染尘的旧物般堆放在心底深处,若有契机,拿出一看,还是从前的那些东西。
这确然是我的回忆。我点点头,长叹口气,对来仪道:“是我的不假,唔,这很难解释,你且看罢。”
妓馆中忽而传来一阵喧哗,一位衣着甚是艳丽的中年妇人手拎着一个瘦弱的孩子,气势汹汹地走到门外。
“扫把星,滚罢,我这馆子可养不起你这种吃干饭的瘟神!”她将那孩子扔在地上,双手叉腰破口大骂:“你娘就是下贱,才生出你这小杂种来。”说完,飞起一脚,将那孩子踹下了台阶。
那孩子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亦不大合身,应是捡人家旧衣来穿的。他脸色苍白,双唇干裂,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病容。
此刻他伏在地上,瘦弱的胸脯一起一伏,喘着粗气,时不时剧烈的咳嗽几声,那声音直教人忧心他会不会将心肝肺脾都给咳出来。
来仪凝眸看了那孩子许久,问我:“他是……?”
我扯出一个没心没肺的笑容来:“是我啊,你竟没认出。”
那段回忆略有苦涩。我儿时的确在这间妓馆中待过,且呆了不少年月。阿娘是馆子里的姑娘,爹爹却不知是何许人也,我同阿娘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很辛苦。
我在这勾栏中长到十岁,每日做些洒扫端茶的活计。我毕竟是个姑娘,这样的地方于我而言过于荒唐,也过于危险。是以阿娘从小便让我着男儿衣装,做男孩打扮,日子长了,连我自己都险些忘了我原是个女儿家。
八岁那年阿娘因病故去,此后我便开始一个人苦苦支撑,苟且度日。再到十岁时,我染了痨病,鸨母早就瞧我不顺眼,觉得我是个男孩,长大了也没甚用处,便趁机将我赶出了妓馆。
我这往事,委实悲惨了些。
此刻在街中央,那孩子甚是无助地趴在地上,忽而猛然咳嗽两声,指缝间霎时便渗出斑斑殷红。
来仪朝前迈了一步,我忙拉住她的袖子,道:“你帮不了的,这里的人看不到我们,我们于此处来说亦是虚无。”
言毕,我将手伸向身旁一名男子,那只手轻而易举便从他身上穿了过去,恍若穿过的是空气一般。
来仪看我一眼,眸中一抹复杂闪过,迈出的脚步重又收了回来。
街上原本有许多看热闹的闲人,在那孩子咳出一口血之后,登时便炸开了锅。
“快散开快散开,是痨症啊!”
“这病可会传染的!”
“说他是个瘟神真没说错,哎呀,别看了,快走罢!”
“散了散了,被传上痨症就惨了!”
原本乌泱泱围着的一群人顷刻间便散了个干净,只留下那孩子还躺在街道中央,眼中满是绝望。
那时我年纪尚小,经历这一切只觉命运不公。而如今再看,却能深切领悟那时的无助。不过话又说回来,上苍总是公平的,若没有这些,便不会有我后来拥有的种种。
来仪淡声问道:“听闻招魂童子最擅迷惑他人心神,其幻境中的回忆往往是被摄魂者最快乐或是最悲痛的过往。”
“那么眼下这个,是师姐的快乐还是悲痛呢?”
“是快乐罢。”
我思索片刻,认真道:“因为这是我最快乐的一段日子的开端。”
街上巡逻的甲士因嫌恶躺在地上的孩子挡道,便将他拖到了一旁,那孩子终于不支昏了过去。街上重新恢复了秩序,可却再无人朝那街边躺着的孩子瞧一眼。
又过了许久,长街尽头走来两道白衣身影。一高一矮,高的是个面容清秀,气质脱俗的男子,矮的则是个约莫十来岁的小姑娘。
我心中一动。
我对来仪道:“唔,看罢,你出场了。”
那两个白衣人走到妓馆门前,小姑娘扯扯那男子衣袖:“师傅,你看他……好像病得很重。”
……
来仪定定地瞧着那男子:“那是师傅么?”
我点点头,笑道:“师傅他老人家终于蒙你记起,恐怕乐得很。”
……
那白衣青年走到路边蹲下,伸出两指搭上街边躺着的,已经昏过去的孩子的脉搏。
“还是个漂亮的小姑娘。”他叹口气:“来仪,她得的是痨症,你……不怕么?
着白衣的小姑娘摇摇头:“如果不救,他就要死了。而且,我信师傅能治好他。”
既是要行走世间,那就必得遵循这世间的规则。师傅虽已成仙,但却不能妄动不属于人世的力量。是以他当年救我时,并无几分把握。
白衣男子点点头,伸手抱起了地上的孩子。
师傅是我见过的这世间最温和的男子,一颦一笑,举手投足。有他在的地方就永无冬日。
等那昏在路边的孩子再醒来时,睁眼便看到昏黄烛火映照下的帷幔,还有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正为她擦去额头的浮汗。
见她醒来,那白衣男子温和一笑:“你已睡了三日了,若再不醒,我可都要怀疑自己的医术了。”
床上的孩子许是不曾想过会见这般景象,神色有些惶恐,翻身下床,朝那男子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多……多谢。”
那男子将她扶起,柔声问道:“你可有名字?”
孩子摇摇头。
“可有家人?”
“没……没有了。”
“那么你平日住在哪里?”
孩子看他一眼,神色极尽委屈:“妓馆,可如今我被赶出来了,再没地方可去了。”
白衣男子叹口气,摸了摸他的头,一双温和的眼望着她,柔声道:“这个问题有些冒昧,但还是要问问你,你可愿做我的徒弟?虽然风餐露宿,很辛苦,但我不会再让别人欺辱你。”
孩子低垂了许久的眼睛忽而抬了起来,睁圆了一双眼睛的:“愿意!我愿意!”
那男子笑容清浅,同她道:“那么我为你取个名字罢,唔,归舟可好?”
“好。”那孩子也笑了,眸子里亮亮的。
……
我同来仪站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完了这一切。气氛一时有些尴尬,我是因被她撞破了这藏在心底的过往,而她则是因撞破了我的过往。两厢不自在。
我干咳两声,同她打岔道:“我小时候,很可爱罢?”
她亦掩了某种神色,点头:“的确,是比现在好些。”
我同她甚是默契地避开了某些话题。如今这两句玩笑话讲完,气氛立时便好了许多。
她转头望着我,似笑非笑道:“不过我有一事不明。”
“讲嘛。”我笑呵呵道。
“初见你那夜你同我讲,你是师姐而我是师妹。可依我看,眼下这情状似乎并非如此,师傅门下该是先有我,后才有你罢。”她摸着下巴,颇具玩味地瞧着我。
我之前没想到这桩事情,闻言,一下子便被自个儿给呛着了,咳了半天喘不过气来。
“咳咳,这个么……咳咳咳,这个很难……很难解释。”
“唔,那便不解释罢”她悠然瞧我一眼,道:“死鬼。”
噯,幸好方才被呛了一下,不然我还真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一张涨红的脸。由此可见,亏心事还是少做,真的会有报应,且这被当场撞破的感觉,委实不妙。
她甚给我留面子,没在这个问题上同我继续纠缠,而是转而问道:“归舟,如今你我两个被困在这招魂童子里面,却要怎么才能出去?”
好嘛,她果然是个从不吃亏的,称呼换得这样快。
我挠挠头,干干道:“招魂童子的幻境之内一切皆为虚无,全无破绽,你我二人实是无法可依……为今之计,只能盼着潘越他们从外面破开这招魂童子,来个以力破法,将你我放出去。”
我又是嘿嘿一笑:“不过这里面的时间流逝速度比外面要快上许多,等潘越他们收拾完那两个和尚,那都不晓得是什么时辰了,恐怕你我还要再多待久些。”
来仪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继而浅浅一笑:“那便待着罢,总归看的不是我的往事,我倒不觉得有甚不妙。”
苍天噯。
我心中哀叹一声,这回是真的要将老底扒个精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