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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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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川事已了,我们同张老爷道别后便打道回了仪山。
仪山诸事积压半月有余,处理起来颇费功夫。潘越一人着实忙不过来,而我一向是个乐于助人的,因不忍他似个陀螺般连轴转,遂同来仪无状帮了他些,如此四五日后才将大小事尽数理完,得了空闲。
春光正盛,莺啼娇娇,我搬把躺椅在院中树荫下坐了,眯起眼睛瞧着来仪读书。
她聚精会神地看书,我看她,书入她脑,她入我心,如此甚好。
不过我只消停了片刻。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后,我有些不满足于只是这般看,遂凑到她身侧,佯装好奇,伸长了脖子去瞧。
“看的什么?”
她合上册子给我瞧封皮:“天问。”
我回想一番,大喜:“这本我也读过的。”
她笑道:“你也喜欢屈大夫么?”
我道:“屈大夫忠贞之志,清洁之性,进不隐其谋,退不顾其命。实在是君子,如何不令人敬佩。”
她笑吟吟望着我:“难得,你竟也有爱读书的时候。”
唔,不是我爱读,是要教学堂里的那帮小崽子读,我实是不得已而为之。不过此话万不能说与来仪听。
我嘿然一笑:“做鬼也要做个有些文墨的鬼罢。”
她将书放到一旁,铺开一张画纸,同我道:“今日春色这样好,浪费可惜,不如我给你画张像罢。”
“求之不得。”
我走到柳荫下,一把拉过那张躺椅,摆了个很是雅致的姿势,刚想去喊来仪,哪知一转头却见那厮已然开始提笔作画,压根没朝我瞧上一眼。
我道:“你作人像都不看人的么?”
她头也没抬:“画别人或许要看,你么,就不必了。”
我在心中领会了一下她这话的意思,私以为她是说她对我的样貌十分熟悉。遂又联想到她一定是观察我多次,再又想到她竟是如此对我上心,心中不由一喜。
我还未喜完,只听那厢又道:“你长得么,似乎比别人简单些,十分易画。”
好毒的一张嘴。我心中落泪。
我甚无聊,躺在椅子上将来仪上上下下瞧了许多遍,忍不住问她道:“先前我就好奇,你这棋艺同画艺是何时学的?”
她抬头望我一眼:“瞧得多了,自然便会了。”
我挑起一边眉梢,唔,总之我是领会不了琴棋书画之中的美妙,料想来仪也无法理解我这种瞧见棋盘便头晕的俗人罢。
她随即又道:“莫要盯着我看,当心我将你画丑。”
我玩心顿起,同她调笑道:“画的丑或美都不打紧,我既已入你心,那么便只在乎我在你心中如何。”
“你在我心中么……”她淡淡一笑,没将后面的话说完,而是转而骂我一声死鬼。
说来无奈,打从招魂童子里面出来,我就多了这么个新的称呼,且是来仪专用。她唤我师姐的日子是一去不复返了,甚哀伤,甚惆怅。
我翻身寻了个舒适的姿势躺着,望着头顶柳树的新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且又做了个同现下的春日甚契合的梦。
梦中我同来仪身处一间客栈内,烛火忽闪,映得两人紧紧相贴的影子忽明忽暗。来仪单手撑着床,另一只手向下,撩开我额上碎发。
她冲我勾唇浅笑,道:“今夜月色清透,春风和煦,正适宜你我……”
我未等她说完,探手搂住她脖子,忽而在她唇上落下一吻,柔声唤了句:“姐姐。”
她眸中神色微漾,一双眼恍若山中静潭,而此刻我便是那微风,吹皱她一池春水。
春色这样好,我阖上双目,任由自己在梦里月色中沉沦。
梦还未做完,我忽而被人用力拍醒,睁眼便见来仪斜靠在那棵柳树上。
我尚沉浸在方才的好梦中无法自拔,呼吸略带急促,呆呆愣愣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
来仪似笑非笑地望着我:“可是梦中又会佳人?”
我得了前次的教训,不敢胡乱说话,便直接道:“你莫不是报复我罢,方才才道我入你心,却不曾想你动作这般快,这便入了我梦。”
我嘿然一笑:“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我如今竟白日做梦,可见你亦是深入我心,早已不分白日黑夜了。”
她道:“你心中怕是住了不少姐姐妹妹,我就不进去挤了。”言毕,她轻飘飘看我一眼:“画已好了,来瞧瞧罢。”
我大喊:“天地良心,我心中只你一个姐姐!”
言毕,我自个儿的老脸先红了一红,我一只四百岁的鬼喊她一个青春正好的小姑娘做姐姐,归舟啊归舟,你这脸皮是日益的厚了。
她轻笑一声,拿过桌上那张画递给我。
来仪笔墨十分精简,不过寥寥数笔便勾勒出整幅画的意境。画中并非只我一人,而是三人,一个高的,带了两个矮的。三人身后有一座歪歪斜斜的破庙,四周树木光裸,几簇花却开得正好,应是早春。
三只祈愿灯飘飘悠悠挂在半空,三人皆是面上带笑,遥遥望着那灯,等它们将愿望带到天上去。
我瞧着那画,心中一动:“画得好极。”
来仪道:“原本的确是想给你做幅像,可提起笔却不知怎的,脑中总想起那日见到的破庙,就画下来了。”
我小心翼翼地将那画揣在怀里,边走边笑道:“总算是没白叫你看我出了那许多的丑。”
“你揣着那画上哪去?”来仪问道。
我冲她一挥手:“我找无状裱起来,挂在屋子里,我要天天看!”
她道:“你若喜欢,我再画幅更好的,这张略简单了些。”
“不必,我就喜欢这张!”
前些日子颇为忙碌,是以我也给无状放了假。我快走两步到无状常去的那片林子里找他,果不其然,他正躺在一棵矮树上睡觉。
我伸手戳戳他:“醒醒。”
无状被我吓了一跳,一转身从树上摔了下来,他挠了挠脑袋,迷迷糊糊地看着我:“先生,出什么事了么?”
我摆摆手:“没有,就是想要你帮个忙,你去城中帮我将这画装裱一下,记得要裱的好些。”
无状接过画,笑呵呵问道:“画得真好,是来仪姑娘作的么?”
我甚得意地点点头,复又叮嘱他:“千万小心些,若弄坏了回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无状边走边道:“先生放心,无状就是把自己弄坏也保管让画无虞。”
我道:“快去快回。”
言毕,我转身朝着林外走去。其实平日里若不是为寻无状,我轻易不会到这片林子里来。此处是无状生出灵智之处,是我沉睡百年之处,也是上一世的来仪尸骨埋藏之处。
如今年岁过得多了,对于有些事情其实并没有那么敏感,何况如今来仪还在我身边。但可能人天性便是如此,出于一种自保本能,我还是会下意识回避这片林子。
我脑子里在想些旁的,走路便不大专心,潘越冷不防从一棵树后绕出来,将我实打实惊了一把。
他折扇在我肩上一敲:“在想什么,如此出神?”
我甚无奈的望他一眼:“你都多大年岁了,还玩这种幼稚的把戏。”
他撇撇嘴:“分明是你走路自个儿不看路。”
他扇在手心“嗒”地一敲,正了正神色:“不开玩笑,我可是来同你说正事的。”
其实他要说什么我清楚,打从东川回来我便开始想这桩事了。我道:“是不是猎魂的事?”
猎魂,很易理解,他人魂魄为猎物,我为猎手。
潘越点点头:“原本以为去东川能趁机捞几个魂魄,权且再撑一段时间,谁曾想东川那两个僧人竟是空壳,半点魂魄也无,如今咱们只能另想办法。”
若无足够的魂魄做支撑,如我和潘越这般未曾化魃也未曾成仙的鬼根本无法支撑太久,拖到最后便会发狂,到时候事情就棘手的多了。
我叹口气,道:“那便今夜罢。”
潘越点头:“我也做此想,那么今夜亥时,我在这林中等你。”
我点点头,忽而又想起另外一桩有些要命的事情,遂问道:“东川一行你我二人怕是吸收了不少小鬼的戾气,我毕竟做鬼时间比你短些,尚无大碍,可你却要当心,化魃不是一桩简单事。”
潘越同我一样,魂魄不全,做不得仙,若鬼气吸的多了,到他压也压不住的时候,便只有化魃这一条出路可选。
他一下一下敲着手中扇子,神色恹恹:“我晓得,我已经压了很长时间,如今怕是快要压不住了。既然这一天早晚都要来,躲也躲不掉。”
我道:“你多当心,若要入梦,我们可帮你。”
如同成仙要历天劫一样,化魃也一样要历劫,不过方式却不大相同。化魃劫被称为夺魂梦,历劫之人要做一个与前尘往事相关的梦,梦中需得打破一个从前未完成的心愿。
若心愿被打破,则自此前尘尽断,成为一个无魂无魄的魃。可若愿望得成,则将流连梦中,直到灰飞烟灭。
我一直觉得这个夺魂梦甚是巧妙,愿破则化魃,成却要永留梦中。化魃的代价便是再无可能心愿得偿。这其中孰正孰误,孰失孰得,又怎说得清。
潘越道:“唔,我倒是希望你们不要入我的梦,从前我傻事没少做,若被你们看了岂不丢人。”
我笑道:“放心,我乃君子也,看光了也不会宣扬,顶多与来仪无状私下聊聊,图个乐呵罢了。再者,你在我心中早已毫无形象可言,是以不必忧虑。”
他撇我一眼,:“不与你这小鬼一般见识。不过我就要做那没心没肝的恶魃了,你可莫要太伤心。”
我转身朝林外走:“我伤心你个鬼头。”
潘越在我身后道:“好凶的女鬼,一点不惹人怜爱。”随即他又道:“今夜亥时,莫要让我久等。”
我道:“放心罢,我历来准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