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光赋》颜玉衡

15、第八回：两败俱伤破死沙，双兔傍地辨忠心（1）

　　沙尘褪去，不远处城墙清晰可见。

　　玄凝惊慌地看着四周，到处都是疯狂逃命的难民。

　　一个上了些年纪的妇女见她怔在原地，拉着她往城墙跑去，大声道，“孩子，快跑啊！进城去才有救啊！”

　　她恢复了理智，来不及多想，跌跌撞撞跟上大娘，但她的左腿伤的不轻，每一步都要咬牙的力气才迈得出去，脸上却全是泪，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惊恐。

　　大娘一直鼓励着她，不让她丧气。城墙终于愈来愈近，视线里也出现了联军的骑兵。百姓们如同看到救世主，拼命地冲向将士们。

　　玄凝仿佛听到有人呼喊着自己的名字，但她虚弱的回应已完全淹没于惊惧的哭喊之中了。连续几个骑着玄焰战马的将士与她擦肩而过，都没有认出她来。

　　正当她又一次绝望时，一个眼尖的骑兵总算发现了她。

　　“公主？！”

　　她认出来人， “天呐，魏……魏颖！魏颖！”

　　她全身战栗着扑进他的怀里，满脸灰尘上留下了错综交叠的泪痕，话说不完整，声音也是哑的，只知死死攥住他的衣衫，放声大哭道，“你们终于……我姐姐，姐姐……玄穆玄倓他们……”

　　魏颖唤来其他将士安置旁边的大娘，“您尽管跟着这个都尉上马，快点进城！谢谢您救了我们的公主。”

　　眼前伤痕累累的女孩竟是贵族！大娘怔了怔，“哦……哦，不能丢下她等死的啊，那小将军可是豁出命了才把救她出来。”

　　魏颖闻言，顿时一个激灵，隐隐觉得不妙，“小将军？什么小将军？”

　　大娘比划着，“一个年轻小伙子，骑着这么大个凶巴巴的怪物。一直来来回回地救人，这姑娘是最后一个。”

　　魏颖闻言，仿佛漏了一整拍子的心跳，焦急地问着大娘，“他人呢？！”

　　“又进那死人沙里去了！”说着，大娘指向身后、似乎永远那团愈来愈高吹不散的沙尘。

　　将士勒马，作鸟兽散，无人敢近那沙尘一步。

　　极度的恐惧浮上魏颖心头，他失神地跪倒在地，喃喃道，“不会吧……司马……”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纷纷于漫天尘雾边界的喧哗声。

　　这种修术初次现世之日，花都的百姓们便取了名字，唤作“死人沙”。

　　沙尘所至，挫骨扬灰，可怜那孤魂野鬼，枉死作沙砾。

　　而现在，这无人生还的“死人沙”里，只剩临浪一个活人了。

　　怕了么？

　　人总会怕的。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温柔而坚定的声音曾说过。

　　“凉凉，活到最后的，都是会怕的人。”

　　恐惧，是所有活物的本能，让人警惕、谨慎、爆发，活命。

　　只是说这话的人，提醒了一个刽子手，又提醒了一个医者，独独忘记了提醒自己。

　　可惜了，她现在好想问问那人。

　　师父，你看这空气飞的是人的骨灰，脚下踩的是烧焦的人血，头顶上是看都看不清的致命光团，我却不怕，是要死了么。

　　“大概也不是，”耳畔响起熟悉的声音，映入眼帘的还是寻常时的淡淡一笑，手上习惯性地磨着银色小飞刀，正耐心地教导着的身影，“这是准备好了。凉凉，记着，上场前你就该知道输赢。”

　　她嘴角凄然地勾了勾，自嘲起来。

　　会不会死不知道，但我肯定是疯了吧，居然听死人的话。

　　她继续搜索着最后的幸存者，手中的缰绳一点也不敢松，紧紧地驾驭着鹿耳飞奔的方向。但即便是白泽兽，也敌不过光团的迅猛。好不容易瞥见的人影，转眼之间，惨叫声、脚步声、心跳声，统统化为灰烬。

　　一个光团斜插过来，鹿耳拼命急转弯才躲开。她顿觉不妙，正要返程，但为时已晚。

　　退路上，万千个太阳直射，燥热难耐，连砖瓦都要被引燃。无论是所见、所听、所感，她都再无法灵敏地分辨出光团的位置。

　　此时冒然硬闯回程，必是死路一条。

　　她没有深思熟虑的时间，只能赌上一把。

　　刚才救下的人里头，数最后的那个女孩离修人最近，但感觉最容易救。烟尘没那么重，攻击也没那么紧，鹿耳跑得更快，她感官也更准。

　　这世上早已没有会因她的死而崩塌的人生了

　　“鹿耳，”她拍了拍白泽兽的脖子，它优雅的双耳立即向外竖起，“我们要走了。”

　　尘土飞扬，利爪踏阵，一人一兽一枪，毫不迟疑地调转方向，逆风而上。

　　随着他们的奔跑，吞噬一切的爆裂声渐渐消逝，空气里漂浮的终于是真正的尘土。她渐渐辨得清光团飞起的角度和方向，即便是来不及躲闪的光球，也只能轻微地灼伤皮肤。

　　很快，五感恢复了，光团回溯的源头分明充斥着活人的存在。

　　近了。

　　更近了。

　　砰砰的心跳声像击鼓的泼雨，雄壮而动听。

　　她宛若重回黑夜的怀中，觊觎那群弱小的、可悲的、绝望的、逃跑的猎物。
　　风，来不及颤抖，修人更来不及反应。

　　一道闪光穿尘破风，血色顿染黄土，如串串团簇的彼岸花，追随着白色的影子，被本初日光滋养得枝华叶润。

　　修人尖叫着，在朗朗白日下，乱作一团，惊惧之声与寻常人等无异。

　　溅入鼻息的血腥味唤醒了沉睡的野兽，她每一寸的神经都重新兴奋得跳脱着，眼底露出的暴戾，如惊雷炸响。

　　这是一支美丽的舞曲。

　　回转、飞跃、伸蜷、闪避、横扫、所向睥睨。

　　自如，舒展，蔓延，侵蚀，献祭，血雨飞溅。

　　血沫与腥气缠绵，慌乱与哭喊协鸣。黑夜的血与恨、阴暗的毒与冷，淬炼于这诺大天地下的小小一方。

　　在血腥气的刺激下，她心魂激荡，如浴血重生的飞鸟，享受着压抑过后高潮迭起的酣畅，差一点忘乎所以。她正欲绝杀眼前一只穿戴精致的猎物，心跳突然隐隐战栗，一声尖锐的风息，如死神的镰刀划破空气，径直挥向了她的咽喉。

　　她竭力扭头躲闪，一道日光凝铸的光剑裹着热气擦过她的睫毛，拦腰撞开了银枪。原本穿喉的致命一击，仅穿透了猎物挡在胸前防御的手臂。

　　有黄雀在后，她不敢追击，任小兵们拖走了猎物惨叫着被小兵拖走。

　　她很轻易地回溯到了光剑的来路——被刺穿的空气一路蒸腾成云烟，而云烟尽处，一个头戴皇冠、绸衣飘飘的男子立于高处，翻手火光冲天，覆手黑风愁云，袖下一拂，地裂山摇。男子抬掌，一个小太阳凭空升起，摆明了冲她而来。

　　逆光看不见他的容貌，可一股浓烈的视线已然锁定了她。位置上高低明暗，她尽是劣势，更别提以冷兵器正面迎战法术。虽说她独活的念想不甚强烈，但忍不了像蝼蚁一般死在修人手中。
　　此刻，唯有这背水一战。

　　手中的枪银光流溢，倒映着她眸中的动天惊雷。她的心脏砰砰地飞跳，脖颈臂腕的脉搏也在突突地猛蹦，血骨都要炸裂了！一瞬间，地狱鬼使的身形仿佛在眼前倏忽而过。

　　千钧一发之际，大地剧烈地震动，远处也再次扬起漫天飞沙。随着扬沙扑面而来的，还有颜人的呼号声和达达的马蹄。

　　许是忌惮赶来的支援，那个修将最终没有伤害她，反手将巨硕的光团压成一排光盾，隔开两军。随后牵引着光盾，率修军踩着片片光流，迅速撤退了。

　　四个多月，谁也没见过修人主动撤退。

　　追上来的颜极将军、双尉、步兵、骑兵……一并冲上去乘胜追击，根本无可阻拦。

　　眼见天上飞的、地上跑的，都狂飙着呼啸而过，鹿耳极为兴奋，原地踏着小碎步，不停地抻着脖子挣她手里的缰绳。

　　她被颠得腰腹生疼，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挨了一刀。伤口处焦血如炭，皮肤似灼烧般红肿，相较皮肉伤，更令她吃痛的，是一股隐隐于腹内冲撞的凶悍之气。

　　刚从生死簿上逃过一劫，又不知中了什么招，还是不宜冒险、尽早收兵。

　　今日太古怪了。

　　她前夜亲自搜了山谷，修人进攻前的异象——譬如山泉倒流、新叶枯萎、蜘蛛坠落、夜虫无声等——都没有出现。原以为无事，才趁着夜色在谷涧里洗了个澡，悠闲地踩着月光回营，与玄穆聊了一整晚。

　　不过刚刚日出，源于金乌能量的法术竟能如此猛烈，修人收集到的日华怎会如此之多？

　　更古怪的是，那个修将的法力深不可测，明明足以轻易地夺人性命，怎会受兵马的威胁而撤离？

　　这些问题又要追溯到她一直萦绕于心的疑虑，多年来都能毁天灭地的修人为何突然侵略颜极？既然侵略，进攻为何时而迟缓时而猛烈？

　　五千年丰盛的日华，到底饲养出了怎样的怪诞传奇。

　　因她突然收力强行调转了方向，鹿耳非常不满，在磅礴大军的缝隙里晃来晃去，故意与高头大马擦肩而过，又突然一跃，她险些于半空中跌落。

　　按驯兽之道，她该勒令住坐骑，但她从来都不得要领。

　　随着那股凶悍之气渐渐向五脏六腑弥漫开去，她冷汗直冒，全身说不清地难受。她松开缰绳，伏在它小鹿一样竖起的长耳边，用少女的原声低语道，“鹿耳，别生气，我不太好……”

　　许是白泽兽真的通晓人言，许是她的声音像呵气般虚渺，鹿耳果然收敛了许多。长耳朵忽闪着转来转去，捕捉她的心跳和呼吸声——都急促得堪比作战。她竟再没能直起身，完全匍匐在兽背上，臂弯松弛地环着鹿耳的脖颈。

　　几声兽啸，只换来一丝无力的回应，“江醉。”

　　鹿耳跑得快了，路过了引兵追击的玄倓，又路过了面色惊异的将士们，也路过了迟迟赶上的玄穆，最后路过了城门边焦急观望着的魏颖。它没有因任何事物停留，稳健地冲向了临浪的孤帐——

　　那里有她来时随身带的小包裹。

　　几件贴身衣物，三只飞花镖，两本古籍，还有一小瓶飘香的皊花补气丸。

　　鹿耳气喘吁吁地趴着，让背上的两足兽平缓地滑到地上。它不停地舔着她，嗅着她，拿头和身子拱着她，又用爪子扒拉着她，衔了药瓶到她手心。她已经深陷幻觉，分明握着药瓶，却抬手摸了摸鹿耳的脑袋，始终恍惚地问着同样的一句话。

　　“江醉……江醉呢？”

　　那股凶气不断地膨胀，蒸腾着热气的鲜血顺着她的七窍涌出，蜿蜒了几寸就烧成了焦黑干涸的枯状。她的手很快坠落于黄土，声带也停止了震动，只有渐渐无光的双眼还在血色的朦胧里不甘心地搜寻着熟悉的人影。

　　随着最后一滴血泪从她合拢的眼角滑落，一声凄厉幽鸣贯天啸地、穿林卷草。

　　驰骋战马，皆平地一惊；蓼虫走兔，亦形色仓皇。飞鸟知而瑟瑟，游鱼闻而兢兢。群生谛聆，精怪休言，树静而风止，山萧而水断。

　　只可悲，兽通人性，人又何尝通兽意。

　　沙场正酣战，缰绳一拉，坐骑再次任人摆布，于刀光剑影之间横冲直撞。无人知这尘世纷扰之地，已千年不曾有万兽之王丧恸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