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第七回：将司再会上弦夜，希晟险丧蜀锦城（2） ...
-
朝阳方从山头探出，晨曦只点亮了几朵紧邻的小云彩，光明慢慢地拉开夜色的帷幕。迎着阳光，领队女将骑着匹深黑色血翼飞马，昂首带着一小队人马，沿小径向颜极联军军营行进。
玄凝谨慎地观察着周边，努力忍着大腿内侧的阵阵疼痛。
临行前，母后劝她和姐姐玄冰一样坐着轿子舒舒服服地出发，她执拗不肯，一路上几番拒绝姐姐的好心照顾。然而，从颜极极西到极东的路途绝不容小觑，骑乘时间太久，屁股和后背都很酸痛，腿上的旧茧也被马鞍先磨出了水泡，又硬生生地磨出了血。
她只偷偷用手绢垫了垫，但效果甚微。只庆幸，玄焰国皇室服饰以深色为主，别人看不到她的伤。
她不敢讲，怕被小看了去。
每每祭祀大礼，她与一众姊妹站在边角，旁观秦、万、萧、景四大贵族的当家人与父王一同敬拜武神像。王子玄寒也会被亲信搀扶至祭坛，勉强撑到受赏国姓的九将六卿逐个完成敬香，再气喘吁吁地回到御座。
在正值壮年、健硕英武的四大当家身边，她亲爱的九哥哥总是孱弱地咳着，消瘦弯曲的脊梁上，汇聚着四方虎视眈眈的注目。易简王朝的继承人像一片弱不禁风的秋叶，仿佛只要轻轻一握，就足以粉身碎骨。
她可以贵为玄焰的女儿，却不足以捍卫玄焰。连玄穆偷养的小情人都受封为玄将军，牌位上却没有她玄凝的姓名。
祭祀礼毕，她手心的扣痕如四颗小小的弯月，恨犹火烧。
哥哥自身难保，姊妹们等着嫁人，母后不问世事，父王只当她是小孩，而那些位列高堂的文武百官哪怕与她共享国姓，求的不过是一世名利。她必须时刻提醒自己、提醒父母、提醒所有人，她是个战士，是生魂死魄都属于玄焰的战士。
自始至终，只有她的心才和父王一样赤诚，能为玄焰国肝胆涂地。
如今累一点痛一点，又算的了什么呢。她根本不打算按计划于七日后回国。她要留在前线，替父亲稳固玄焰国威直到最后一丝战火。
“玄凝！”
突然有人喊了她的名字，然而前方雾气笼罩，什么都看不到。她汗毛倒竖，拔出了宝剑。
将军玄烁闻声，也立即策马拦在她身前，喝道，“什么人？”
“凝儿！”
冷冷的晨雾里，玄倓只着了件薄甲，脸上红彤彤地，不知是跑热了，还是晨风冻的。他一路冲她奔来，瞳里填满了她的倩影，全然无视了迅速翻身下马行礼的玄烁、赵泉二人。
“凝儿，好生辛苦啊！”他笑吟吟地接过她的缰绳，握上她的手，贴在她的马镫边上，欢喜地关切着。
不知为何，这一刻，她眼中忽然有泪，说不出话来。许是数月未见，许是身心俱疲，她突然觉得好委屈，汹涌的疼痛感也愈发炙热。
身后轿落，玄冰亲自抬起轿帘，一如既往地温柔如水，“倓儿，麻烦你来接我们了。”
玄倓赶紧向玄冰问安，笑道，“姐姐客气了，我必是要亲自来的，任联军里谁也不能怠慢了姐姐。”
众人寒暄的当口，玄倓的嘴角就没有放下过，他一直于马下牵着凝儿的手，开心溢于言表。随着骠骑长史景安然赶来跪拜，迎接的两个前军小队也恭敬问安。这队伍里混杂这玄焰国、花都天朝、中颜帝国这三国的兵，很多人不曾见过玄焰公主尊容。
只见一领军女子身穿玄色盔甲，天生柳叶眉弯弯一撇，姣好芙蓉面盈盈万种，清雅如凡尘仙子，妙俏似堕世精灵，机智清高，气质无双；
又有美貌侍女扶了个面容相似的女子下轿，女子粉颊朱唇，一身淡紫长裙，眉若上弦月，眼如火流星，行似新蕊娇，笑比春风暖。
纵使没见过的，也知这两位必是玄焰嫡公主。
玄焰公主与双帅的婚约，和玄焰国的战绩一样远近有名，众人好奇的目光驻足又流转。
凝儿觉察，厌烦地送开了玄倓的手，不做声响地别过脸，不做声响地望向远方的天空。
而玄冰正微笑着慰问了士兵们，同时四下张望。
没有玄穆的身影。
意料之中，但失落难掩。
玄倓不明就里，以为冰、凝二人都因兄长的缺席不满，赶紧先安慰好说话的玄冰，“姐姐，你也知道，我哥他特别忙，前几天那个苍滨祸害还惹了事，所以……”
玄冰温婉一笑，贴心地用手帕擦了擦他蒙灰的肩甲，“没关系，倓儿，你不必费心，我知道的，我也不想麻烦他。”
玄倓赔笑，凝儿却更加厌烦。
比起玄穆的滥情，她更恨姐姐任人摆布的软弱。
寻常人家纳个妾室便罢了，玄焰国探晟长公主的家门也是什么□□贫娼敢入的？玄穆还举荐小情人为玄将军，从此连出征都能比翼双飞，这口气怎么咽的下！若换作是她，必杀到前线来，亲自解决掉那些个贱人！
她攥紧了马鞍，指甲下的皮革渐渐发出了撕裂的呻吟声。
玄倓发觉她神色异常，“凝儿？”
然而，她却抬起手，指向山谷之中，惊诧道，“那是……朝阳？”
虽然时候尚早，晨雾却在不知不觉间消散待尽，整个山谷都被耀眼的朝阳晃得通亮。只是，刚刚初升的朝阳怎会突然这么暖、这么亮？更诡异的是，昭昭白日，脚下却连影子都不见。
顷刻间，喊叫此起彼伏。
“修极进攻了！”
不远处的小小村落外，天上还哪里看得到正常的太阳？千百个光团汇聚成刺眼的火球，一颗颗接连升起，如巨硕的流星雨，划破长空，熊熊燃烧。不过转瞬之间，地震山摇，哀鸿遍野。
修人正在迅速逼近，玄倓果断迅速指挥撤退，吼着将士们，“保护公主！快撤！”
联军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修术，凝儿却是第一次见识这排山倒海的攻势，和铺天盖地的惨叫。她竟呆在了原地，还是保持神智的姐姐一把扯过她，不停地呼唤着她，“凝儿！快跑啊！”
凝儿木讷地跟着跑了几步，终因绝望的哭喊声清醒过来。惨叫如波涛层层相叠，震耳欲聋，令人毛骨悚然。
显然村落里还有平民啊，怎么回事？为何不一早撤离呢？
玄冰优雅的面容因惊恐而扭曲，更加急切地催促道，“你救不了他们的！听话啊！”
这话却彻底令凝儿愤怒。曾经来自至亲之人的轻视、否决、疏忽，在这一刻如火山般喷发，根本由不得抑制。
虽然玄冰拼尽全力地抓紧了妹妹，如何都不肯松手，唯恐失去她，但绣花抚琴的力气怎比得上习武之人？
凝儿杏眼圆睁，甩开了姐姐的手，猛地跳上坐骑伊卡。
飞马一跃冲天，咫尺之间，错过了玄倓汲汲地扑向缰绳的手。
“玄凝！玄凝！”
呼喊声撕心裂肺，已然失去了人应有的音色。凝儿没有回头，抽出双剑，直冲战火飞去。
完全不知进入这火光中意味着什么。
一团团光芒漂亮得像会发光的大雪球一样被丢过来，爆炸中尘土纷飞，她看不清地表，无处着落，只有环绕身侧的千里晨晓朝霞和曜曜苍穹。过热的温度和刺眼的光亮，连同惨绝人寰的尖叫，都令她心惊胆战。
天上祥云盛世，地上人间炼狱。
“伊卡，我们不怕。”她低声道，勉强安慰着自己和坐骑，试图寻找地上的逃命的幸存者。
她想，伊卡又快又强壮，能至少带走两个人。
盘旋几圈，攻击越来越密。她心急如焚，好不容易待一角烟尘微薄，发现了四散的百姓。他们也发现了她，拼命地呼救，伸长了蒙灰的身子和双臂，如同一簇簇没有生气的秸秆。
她随即俯冲，左侧冷不防一个光团砸向了眼前的人群，肉体凡胎顿时灰飞烟灭，湮灭的粉末扬了她一脸，又融入风尘之中，旋转着，呼啸着。
原来，这片灰蒙蒙的沙尘并不是泥土。
不待她尖叫，伊卡落地时受到了惊吓，猛地一跃，奔驰而去。她顺势摔下了马，却被脚蹬挂住。半个身子悬空，如急湍奔流的黄土地离她的脸颊只有几寸，卡住的左腿随着伊卡的奔腾被扯来扯去，差一点折断了。
如果伊卡飞起来，她可能会从高空坠落。
“伊卡！”她拼命挣扎着，但这匹惊兽还是猛地展开了双翼。
完了，我要死了。
极度战栗之中，她头脑空白，五官失衡，什么也听不到，一声都叫不出，只能紧紧地抓着脚蹬，眼睁睁看着伊卡四蹄离地。
毫厘之距，一道银光划破扬尘，准确地穿透了飞马的后脑。可怜这只惊恐的稀世名物连嘶鸣都来不及，瞬间坠地而亡。
巨大的惯性令玄凝被狠狠拖拽了几下，臂膀上顿时布满了血痕。她终于挣脱掉马镫，忍痛爬了起来，只见一支银枪插在马头。
白缨染血，枪柄细长，日色式微下，暗夜流光。
丞相授课时说过，刀剑数年，一枪难提。她少时只想早日出师，便选了剑术，从未用过枪。但她的双剑早已不知所踪，手中只剩下人的骨灰和光的眩尘。
她虽惊魂未定，却萌生了强烈的求生欲，踉跄地上前拔枪。
这时，电光火石之间，不知从何处蓦地窜出一匹白色矮马，与她擦肩而过，蒙尘而来，又入沙雾，快得不见踪影。
她一时恍惚，不分真假，莫不是无常取命？
说时迟那时，随着铁蹄震地，那白马折了回来，在背光中看不真切，但确是真实。只见那兽双眼间忽闪着日光，连同背上的骑士，晕珥朦胧，如梦似幻。骑士深深弯腰，向她伸出了手，她也本能地抓住了那只手腕，被一把拽上了马背。
而那支银枪，不知何时，重新提在了骑士的左手。
风声，火声，人声。
崩塌，爆烈，灭世。
是人，是鬼，还是神。
身后，炙热的光团紧追不放；两侧，死亡的阴影如影随形。疾风如同死神的呢喃，在耳畔呵着寒气。
她害怕得哭起来，全身伏贴在骑士蒙灰的薄甲上。
骑士干净年轻的肉/体上初次淋漓的汗水，散发着青春的清爽感。颈间紧锢的灰白绒护颈已经浸湿，高高扎起的乌黑辫尾，随着颠簸与她发丝相吻。一股若有若无的异香掩盖了刺鼻的血腥气，安抚着她紧绷的神经。
无论她抱得多紧，骑士始终身躯□□，不发一言地专心地护住她冲出突围。只在她啜泣时，安抚地拍了拍她紧扣其腰间的双手。
她渐渐收了泪，安下心，臂弯里尽是对方的温度。
正当她沉浸在骑士的气息中，人声渐响，白马停步。她的双手突然被坚决而有力的拨开，人也被甩下了马。
她还不明所以，骑士已毫不迟疑地重新闯入沙尘之中，只留下一个灰头土脸的白色背影，转瞬即逝，犹如鬼魅。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第七回：将司再会上弦夜，希晟险丧蜀锦城（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