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第六回:军民冲撞木棉乱,将司密会长夜晚(2) ...

  •   黑暗中,魏颖瑟缩着在尘土里,睡得一点也不踏实。太阳一落,温度骤然降低,连件厚袄都没有,止不住他在睡梦里战栗。

      她心中多少歉疚,但很快又说服自己冷漠。

      这世上的人,隔日如隔世——

      昨日能彬彬有礼,今日能百般温存,明日也能如弃敝屣;

      昨日是玄穆的侍从,今日是自己的长史,明日又是谁家的忠臣。

      眼下能代表什么呢。

      给了他离开的机会,是他非要跟来。把身上的披风盖给他,也算是仁至义尽。对于玄焰的人,对于颜极的人,她没有保护的责任。

      原来希望生命像候鸟的旅行,启程与结束都有明确的意义;

      实际却是只断线的风筝,满眼苍穹浩瀚,却连区区二魂六魄都无处安放。

      也好,至少一个人飞,无论撞碎于云岸,还是湮灭于天火,这世上都不会再多一个人心碎、崩坏、苟活。洪荒万古罄尽,唯有生老病死,才能伤人于无形。若能寻个属于自己的栖息之所,哪怕是永眠,都好过浑浑噩噩地继续漂泊。

      她抱着这样的心情奔赴前线,也抱着这样的心情抗下了动乱的责难。唯独没想到魏颖会跟随至此,白白折磨了这个无辜的小孩。

      今宵良辰刚好,朔夜一过,虬枝盘曲间,新月初现。想来对月发呆,总比沉迷反思要好。

      她刚轻轻地拨帘张望,四个守卫便迅速盯上了她。四把剑刃簌簌地亮着冷光,四个心跳快如瀑雨,呼吸声也此起彼伏,背光的拳不禁地微微颤抖,紧张之态,犹如惊猿脱兔。

      她心想,真是可笑。

      月钩尙羞藏云后,没什么月色可言,夜风又趁机窜扰,魏颖随之抖了抖。

      她遂赶紧收回身子,捏紧了缝隙,在黑暗里安静地眨着眼睛。

      片刻,稳实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来人的心跳、呼吸比守卫们深厚,略带紧蹙,似心头在畏惧与压抑间左右悸动。

      “他们歇息了吗?”

      守卫们没有阻拦,盔甲微响,大抵是在行礼。“没有,穆帅。”

      她却装死,纹丝不动地悄悄坐着。

      有什么可说的,无非又受一番责难,再挨顿教育该如何与人相处。

      谁知来人竟固执地不肯离开,许久,又道,“魏颖在吗?”

      她这才起身,轻轻地把魏颖拍醒,“玄穆找你。”

      魏颖半睡半醒,还没反应过来身在何处,迷迷糊糊地被推出帐外。

      此时,初月正浮出云海。随着帐帘卷起,温柔的银光倾泻而下,推开了黑暗的掩护。

      玄穆顺手接过抬起的帐帘,没有搭理魏颖,却注视着倚坐在土里的人,“我们谈一谈?”

      她闻言依然无动于衷,他也没半点退让的意思。

      一暗一明,一低一高,莫名地开始了对峙。

      守卫们更不敢出声,只有魏颖冷得牙齿不自主地嗒嗒地打颤。

      她可怜瑟瑟发抖的小孩,只好妥协,“要谈就单独谈,找个地方叫魏颖歇息。”

      “都去我府上吧,这里太黑。”

      早先在议事帐里争斗的狼藉已收拾妥帖,桌上摆着晚膳吃剩的点心。本应作夜宵饱腹,但玄穆心烦意乱到无法思考,才去寻人夜聊。

      他完全没注意到对面人的视线自坐下就聚焦在点心上了, 随手挪开了盘子,挺身正坐,认真地道,“临浪,我想先道歉,今晚我不该动刀,是我在气头上太冲动了。不管怎么说,突发暴动也非你本意。冷静处事是主帅的职责之一,我的行为加剧了我们之间的矛盾,是我不对。”

      她十分惊讶,这是什么诡计?但他的目光毫不躲闪,语气也颇为真诚。

      “行呗,都是你的错咯。”她不吃这套,反而挑衅地凑上前注视着他,清清楚楚地道,“你若想让我道歉,还是省省吧。我说的每个字,都是真情实感。”

      玄穆克制着内心的不悦,但还是脸色一沉。

      其他的可以不在乎,但临浪当着一众将士的面骂他“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也是真情实感?

      他微微蹙眉,语调跟着上扬,道,“我不需要道歉,但孤掌难鸣。你需要明白,我们还有很多地方需要磨合。”

      “磨合?”她不屑一笑,“没问题啊,我当然可以接受你的妥协啊。”

      玄穆神情渐渐肃萧,“你自己没一点问题吗?”

      她冷笑道,“你来给我道歉,说你的行为加剧了矛盾,敢情又怪我咯?我有什么问题,那六七个长史不比我明了?还是说你光顾着算计,没来得及问询这些个探子呢?”

      这话令玄穆想起近日军中甚嚣尘上,火气蹭地冒了上来。

      他是占卜大师吗?

      不仅算得到临浪连辞七人,还算出来自己的大侍从成为司马长史?

      临浪这人孤身入盟,不带一兵一卒,就要统帅整个幕府,乃至联军。长史自然出身异国,能派遣的得力之辈自然也早为他人所信。

      在所难免的人情往来,哪里称得上算计?

      是临浪刻意刁难、得罪了所有盟国、严重影响军心在先!

      魏颖临危受命,只为挽救司马幕府大厦将倾,如今倒成了别人口中“玄穆安插在临浪身边的探子”,真是无稽之谈!

      为平息流言,玄穆一待时机成熟,便调魏颖回府,谁知对方故意不放人!
      算计的到底是谁!

      他愠声道,“你若有兼顾整个幕府军务的本事也罢,可你连本职都顾不上,还敢说是别人的问题?”

      临浪也不甘示弱,冷嘲道,“我没顾本职?你以什么标准来评价我?因为我拒绝参与你们可笑无用的会议,还是因为我没让联军输得再惨烈一些?你明白你们玄焰只是‘想’称霸颜极而已,还没能称霸颜极吧!竟这么自然地要所有人顺从你们玄焰国的军规制度!不好意思,我在玄焰军么?话说的天花乱坠,也不知反思暴动的起因。”

      玄穆怒道,“我叫你来,无非是想了解现场的真相!你们却各说假话,还来问我原因?你想有不同的制度,随意!只要能退敌,随意!你和太行国私下有什么交易我根本不在乎,我只在乎日后怎么能杜绝暴动,这么基本的要求,你们能不能说实话?”

      玄穆愈发急了,她倒冷静了下来。

      早先争执时,只当他是个好面子的普通男人,自尊与自卑薄弱地共存着,一时不如意便又相冲。
      这次不同,他急切是为了探究真相。

      她问道,“你如何得知我说的不是实话?”

      他顿了顿,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从一开始,他就觉得匪夷所思,认准了自己被临浪蒙骗。

      许是他们编的故事太过流畅了?

      但凡追问点什么,太行人一律顺着临浪的话笼统作答,临浪则回答得太快,完全不需要时间回忆。事发突然,各人细节的记忆本该有所出入。

      许是他压根不信临浪会如此鲁莽。

      自若如落败后,太多人批他骄兵必败。他心有不甘,静处常反思,但始终没有头绪。直到一年前重返前线,反复模拟了当日战况,他终于意识到,即便重来一次,他依然会做同样的选择。

      他没有失误。

      他只是注定要输给更加冷静严密的对手。

      既能在危机中绝地求生,又怎会轻易被难民激怒,以至草菅人命呢?

      他沉吟道,“大概……是直觉吧。”

      “可人确实是我杀的。”

      “哦?那……为什么动手?”

      “他们要杀人,我能怎么办。”

      他不假思索地道,“难民手无寸铁,怎么杀人?”

      闻言,她眸中骤然掠过一丝寒光,“梁上的砖,地上的棍,还有你眼前的盘子、长在身上的拳脚,哪个不能取人性命?”

      他无言以对。

      道理都懂,只是想不明白。

      用上了这些寻常之物,意味着真动了杀心。联军就算出师不利,也在救人性命,花都百姓怎视将士们如宿敌,恨意竟如此浓烈?

      如此想来,花都人更恨的,并非鲜少露面的苍滨人临浪,而是毗邻的太行国将士。

      邻国纠葛,犹如苍滨之于玄焰,动辄可追溯百年。

      作为颜极唯一的女儿国,太行人在联军中格外乍眼,今日恐怕又成了断枝承载的最后一片雪花。

      在玄穆陷入沉思的同时,临浪的注意力又落回了桌角的点心上。

      乍看似某种面粉作物,细条卷成了花朵的形状,金灿灿地看起来蛮好吃。

      趁他不注意,她干脆偷偷地伸手摸起一块儿,塞进嘴巴吃掉了。

      果然,甜丝丝的味道,外脆里嫩真好吃。

      可是玄穆怎么可能看不到呢?面对这种突发的滑稽行径,他猝不及防,愣了愣, “饿了?”

      “我吃不代表我饿。”她如此说着,却又紧接着吞了一粒。

      他又困惑又好笑。

      这人在干嘛?真不是饿了吗?怎么会这么饿?

      他忽而想起,临浪回营后很快被软禁了。

      人前人后地奔波了一整天,还没吃上一口热饭,当时他在气头上,哪里想得到。

      歉疚、悔意、无奈,在他心头统统交叠成重影,分不出个所以然。

      虽然剩食本不该待客,但大半夜的也没法差人做份新的,他只得将盘子往对面推了推,叹道,“你先吃饱吧……既然是正当防卫,你明天朝会时澄清下,我们再共同商议个对策化解矛盾,我再派人帮你收整幕府……”

      她白了他一眼,“要化解矛盾,得先平息众怒。罚谁罚多重,代表着联军对平民的态度。在场的将士,有两个太行都尉、右将军、魏颖、还有我,选谁都一目了然。人是我杀的,罚我我认,你心软些什么?”

      “不是心软……你何必自讨苦吃?”

      她不答,认定玄穆无法理解。

      毕竟,玄穆现在的行为,可赞誉成君子仁义,有的人却成了妇人之仁;他早先的行为,可解释成男儿气概,有的人却成了歇斯底里。

      像玄穆这样的人,只有被阻止才可能停止。有的人谨言慎行,仍遭指指点点。

      特权之于强者,犹如天生周全的四肢,既然与生俱来,失去便要经历彻骨的痛。

      完整何尝能理解残躯?从来只有弱势才能共情弱势。

      玄焰国未曾经历本土战败,就算是天之骄子,也不清楚人心在乱世里的变化,又怎么可能明白太行人在联军中的处境。

      太行人输不得,万幸今日,她也不必赢。

      没什么可解释的。

      只要魏颖有地儿安睡就好。

      玄穆还想商议对策,她却无心合作,不客气地道,“你们明天开会自个儿商量去,关我什么事?我都被软禁了!”

      他顿时神色黯然,刚才还昂然的气势坍缩成软塌塌的小团子,周身都显得疲倦。

      她想溜走,又于心不忍。

      算了,吃人的嘴短。

      “玄穆,你找我没用,我们都是选择牺牲的武将。平民跟我们不同,他们被迫卷入战乱。对于没有选择的无辜者,终有一日,极端会变成他们的日常,单个人的悲欢离合会超越大局的重量。你得请擅长以情动人的花都御卿辅理,给难民关怀,而非秩序。”

      “嗯……”

      “那我继续禁闭咯。你专心安顿好你的人,少来管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第六回:军民冲撞木棉乱,将司密会长夜晚(2)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