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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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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日,说长不长,话短不短。自皇帝下旨七日后举行秋猎的那日算起,这七日期间,对于天子脚下的老百姓而言,恰有“一大两小”件事,外赠四条茶余饭后的谈资——偏又恰好凑了个七字。
那些饭后谈资暂且不说也罢。
只不过是诸如,虚清观某法力高强的道长云游多年,终于归来接掌道观;
又诸如,某将军和某尚书府丫环好上了,却门不当户不对,受到诸般阻挠;
再诸如,几年前助将军打胜仗的某侠士来到了京城,顺便“路见不平,拔剑相助”了几回;
再再诸如,某误入秦楼楚馆的穷书生,为了替某螓首蛾眉的风尘女子赎身,险些被某轻薄无行的二流子打断了腿,而且据说有人在第二日看见那穷书生蹩着脚走路……
诸如此等不提也罢的闲事而已。
至于“两小”:
一是,时值秋季,那滔滔不息的黄河洪水,泛滥横流,灾情不大,死伤不多,也就波及约莫七个城镇。所幸的是,今年莫名比往年早透着秋意,早在盛夏将末就凉了下来。
这又不得不提回早些日子前。百姓皆传此寒燠失时的异常气候乃不祥之兆。然司天监夜观星象,反说天降福泽。无奈之下,人民只得提早秋收。却未料,点算下竟是五谷丰登,还能避着个水淹覆没。百姓自然对皇帝歌功颂德,说是真龙天子,社稷安宁。此才真正导致皇帝老头儿顺心如意,犒赏百官。
二是,那急得有点离奇的狩猎大会。
秋猎不是小事,但那仅限于朝廷之中。而老百姓,那是风马牛不相及,毫不相干。说是“二小”之一,而不是算在那茶余饭后的谈资之间,已是万分赏面。
至于那“一大”,便是那恰好不断出现的,重七。
乞巧佳节,月朗风清,灯火荧荧,一叶舟,随水流。
船上一袭单薄的白衣,修长而富有骨感的手指轻轻地把玩起手上一盏凝脂白玉杯。骤然间,抬手举起酒杯,将杯中殷红如血的状元红一饮而尽。动作豪迈却不失风流儒雅。那人若秋波似的眼,只专心致志地流连在雪白杯底残留的那一丝嫣红。
竟是状元红么?只是状元红么?
他视线越过篷顶,抬头望月,斜坐在扁舟中,右手仍在把玩那白玉酒杯,左手指尖却在船板上轻敲起了节拍,张起平日里总被人说是寡情象征的薄唇,歌道: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
岸上因乞巧佳期而祭巧姐求姻缘,顺便难得地有机会外出游玩的深闺少女们,此刻才借着舟中孤灯、上弦新月以及周侧飞舞的萤火虫合成的微光,得以看到白衣公子清俊的面容,皆微红了脸,躲躲闪闪又忍不住把视线投向那人。
在一片带着矜持羞涩的低声议论中,独独一名少女俯身蹲下,从身边的女仆手中接过一盏莲灯,缓缓放下,让其自由地漂荡在横贯京师的玉河之上。然后,再次接过一盏莲灯放逐。连续重复十数次,一眼看下去,竟是一片火树银花。
女子对左右的喧嚣似是毫无感知,只是一心一意地放着莲灯。待最后一盏莲灯下水,女子才缓站起身,拍了拍衣裙下摆,握着腰间的玉质饰物,口中无声地喃喃了一会。女子转身,瞧见岸边不知何时停了一斛舟。
风吹枝摆,沙沙作响。
只闻得那轻袍缓带,面如冠玉的公子,倚篷说道:“谢小姐,七月流火,秋风寒凉。何不暂入蓬蒿,共饮一杯无?”话时,却纸扇摇曳。但那女子答非所问:“咦?凝玉,你为何在船篷之中?”目光且落在舟中桌上那一盏凝脂白玉杯。
身边的女仆哑然苦笑。
倚篷人作了一个“请”的姿势,少女向女仆摆摆手,便缓步入内。
谢青仍是盯着那杯看,忽问道:“状元红?”安世廉失笑道:“或者,应该是女儿红?”谢青似是有些苦恼地蹙眉:“我向来只喝碧螺春。”
安世廉挑挑眉:“哦?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莫思身外无穷事,且尽生前有限杯。”谢青摇摇头,道:“太白贪杯,金貂换酒,不为买醉,否则醒来还愁。”安世廉顿了很久,才道:“不为买醉,何以换得‘举世浑浊而我都清,众人皆醉而我独醒’?”谢青倏地笑得灿若晨星:“于是眠花宿柳,怀宝迷邦?”
安世廉再斟满一杯所谓的状元红,继而一饮而尽:
“白酒新熟山中归,黄鸡啄黍秋正肥。
呼童烹鸡酌白酒,儿女嬉笑牵人衣。
高歌取醉欲□□,起舞落日争光辉。
游说万乘苦不早,著鞭跨马涉远道。
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
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安公子,太白诗集看多了吧。”
“呵,瞒不过小姐金睛火眼。今日世廉再读李白,心中偷偷记下了几句。如今拿出来,装模作样一下,欲讨得小姐欢心,竟适得其反。世廉羞愧。”安世廉摇摇纸扇,继续道:“且不论诗了,不论诗了。”
“哦?那么,乞巧佳节,一人外出,莫非只为这些……”谢青面无表情地用眼角扫了扫船外花遮柳掩的姑娘们,“这些少女的目光?”
“如此花朝月夕,良辰美景,小姐真会煞风景。一切不过一个‘缘’字。如同你我当下,不是么?”话毕,安世廉又是一副春风笑脸。谢青没有搭话。
河上渐渐暗了下来。之前谢青所放的十数只莲灯,流向下游,只依稀看得见几点火光。黑暗中不知是被树木遮掩了,还是油尽灯枯,终是看不见了。
谢青拿起小桌上的纸笔,一点一划地写道:“花残月缺。”
安世廉深望了谢青一眼,一手支在桌上,一手划起了圈圈。扬了扬嘴角,斟满杯酒,暂长精神。舟中孤灯驱暗,岸上琼花挂枝。
片刻过后,一阵风过,直吹入船中,谢青握了握衣领,然后双手手心把起翠玉扣。安世廉问:“这是暖玉?”谢青合了合眼,淡淡道:“不是。只是它让我觉得自己是暖的。”
安世廉怔了怔,转了话题调侃道:“那么谢小姐在七夕外出,让其他女子如何自处?”谢青瞥了那些姑娘一眼,情不自禁笑道:“阿青出来放灯,也不想到竟阻了她们求的姻缘。”安世廉敲起二郎腿,一派花花公子模样:“啊~作孽啊作孽~”惹得谢青又噗哧一笑后,正了正脸色,复又歌道:“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牛郎织女星……”
谢青目光闪了闪,道:“一年只等得这一夜,渡鹊桥一趟,值得吗?这么久了,就不会情随景迁?这么一个悲剧,又何以值得世人庆祝?就为了将要面对的更寂寞的孤独?”
安世廉哼哼,却又温声道:“有这么想厮守的人,等一年又何妨?那样专注的等待,又怎么去改变?这样一个美好的期盼,悲又何从说起?有了这些,又怎算是孤寂?”
谢青的声音倏地有些幽幽:“若是……这些都没有呢?”安世廉愣怔,无言以对。谢青反而闲适一笑:“姑娘七夕祭巧姐,阿青放灯祭胞兄。”
出了扁舟,谢青微咳了两声。一件男式褂袍披在了肩上,似还留有船篷内的燠热余温。伸手扯了扯领子,忽地看见手中一白纸角,便顺手展开那写着“花残月缺”的纸片。粗略看上两眼,步伐突然趔趄。
在上弦新月的银光下,字迹有些模糊,可那四字下面分明还有四个字:
清茶淡话。
朝阳轩外一枝斜,待客清茶淡话。
且看尽世间芊眠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