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谁与归》晏知欢

8、雪满山阴影重重

　　丹熏山地处灵洲北境，多积雪、浮石与松柏，素有千年积雪万年松柏的美誉。
　　临近春末，丹熏山的山巅上仍覆着皑皑白雪，远远望去云缭雾绕，似在画中。不过好在山脚下已经过了最寒冷的时节，虽然北境没有南方那般百花争艳的盛况，但一眼望去也尽已草木葱茏，绿意盎然。
　　暮朝城为丹熏山脚下最繁华的城镇，也是其余三山前来论道者即将落脚之地。
　　四山论道一般都将持续十日左右，因此各宗门也都将在暮朝城小住一些时日。以殷府仙阁的身份和地位，烛阳和奉玉自然是顺利入住了城中最为尊贵的“万鹤楼”。
　　此时奉玉吃饱喝足，懒洋洋的屈膝坐在卧榻上，揉着肚子抱怨道：“这暮朝城的食物跟太华山还真不是一个分量，我都吃撑了。”
　　烛阳笑道：“可还食得惯？”
　　奉玉道：“还行吧，虽然我还是更喜欢府中王姨做的吃食。”他说着站起来，在屋中踱起步来。“对了，我们明日在哪里论道啊？”
　　烛阳道：“听闻丹熏山西侧峰峰巅纵横数里且不生草木，应是论道之地。”
　　奉玉道：“哦……你可曾参加上一届四山论道？”
　　烛阳摇摇头。
　　奉玉道：“也是，十年前你也就十岁出头，看热闹都看不懂，哈哈——对了，方才用膳时昭璃说这丹熏山上有不少灵兽，我跟她约着一会儿去山上转转，若是有幸能逮着一只，正好可作她下个月十八岁生辰的贺礼。你要不要同去？”
　　烛阳犹豫道：“明日便是论道之日，我们还是早些休息为好。”
　　奉玉不在意地拍拍他的肩，道：“论道而已，你不要这么紧张嘛。各宗宗主又不参加，小辈里有几个能打赢咱们殷少阁主的？”
　　烛阳拨开他的手道：“我何时紧张了？我是说你应该早些休息。”
　　奉玉道：“我就更不必担心了，反正……”
　　话还没说完耳边就传来敲门的声音，莫昭璃在门外道：“奉玉——”
　　奉玉应道：“哎——这就来——”说罢急冲冲往门口跑去，跑了两步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跑回来抓起桌上的剑，略有些尴尬地朝烛阳嘿嘿笑了笑。
　　烛阳没有理他，面无表情地站起身，走过去拉开房门，朝昭璃道：“同去吧。”
　　莫昭璃自然很开心，立刻随着烛阳下楼去了，只留下奉玉在身后形单影只，不是滋味地直“啧啧”，心道：这烛阳果然将昭璃看得紧，看样子有戏。
　　三人出了暮朝城，时辰已不早，天色也有些暗了。
　　莫昭璃带着二人御剑来到丹熏山北峰山腰处，道：“如果我没记错应该就是这里了，《灵兽图鉴》上说丹熏山北峰是那种灵兽的聚集之地。”
　　烛阳道：“哪种灵兽？”
　　莫昭璃道：“……名字我不记得了，只记得很招人喜爱。长着白兔的脑袋，外形像鼠，但是有小鹿的耳朵，尾巴很大且有羽毛。”
　　她一向无法抗拒可爱的小动物，因此这么多年过去了，还对那灵兽念念不忘。今日她好不容易引了烛阳和奉玉一同前来，满心的势在必得。
　　奉玉随口问道：“那灵兽有多大？”
　　莫昭璃诚恳的摇摇头道：“不知，我只在书中见过而已。不过我猜也不会太大吧，可能也就这么大？”她伸手比划了一下——如小白兔一般大小。
　　奉玉道：“那可是灵兽，不是说长了兔脑袋就是兔子大小，万一这么大呢？”他也伸手比划了一下——可能如同老虎一般。
　　烛阳道：“先下去看看，小心行事。”
　　三人选了处平坦的地方落剑。一下来奉玉就打了个喷嚏：“阿嚏——”
　　烛阳担忧道：“着凉了？”
　　奉玉道：“没事没事，跑两步就好了。”说着真的来来回回跑了起来。
　　烛阳：“……”
　　莫昭璃掩唇笑起来，待到奉玉差不多热身结束，才道：“我们分开行动吧，不要走太远，若是有危险就发信号，半个时辰后不管有没有收获都在此地汇合，可好？”
　　烛阳还未表态，奉玉已摇头摆手道：“不行，我怕迷路。你可真是女中豪杰，天都要黑了，你一个人走夜路不怕吗？”
　　莫昭璃道：“切，我十五岁开始就经常一个人在太华山林里转悠了，要不然你以为我院子里那些小狐狸小兔子都哪里来的？”说着美目一转，接道：“你若是怕迷路，那我和你……”
　　话还没说完，烛阳已插道：“阿玉同我一道即可。”
　　莫昭璃本想说她和奉玉一起，烛阳既如此说，她也只得道：“也好。”
　　奉玉就更开心了，心道：烛阳又认路，又能打，万一真遇到危险，他还可以御剑带他跑，简直不要太实用。
　　烛阳见他一脸偷了腥样子，心中叹了一口气：他这个弟弟还真是……不让人省心。
　　言罢，三人兵分两路开始搜山。
　　为了防止发出声音惊动那灵兽，烛阳和奉玉一路默默无言。
　　也不知走了多久，天已黑了大半，就在烛阳想要劝奉玉打道回府的时候，突然被奉玉拽住了胳膊。只见奉玉白净的食指压在唇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向不远处指了指，示意烛阳看那边。
　　烛阳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不远处的山石后面露出一截彩色的东西。过了片刻，那彩色的东西竟然开始轻轻地来回摇摆。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向前走了几步，躲在了一棵柏树后面。
　　那个五颜六色的东西也在移动。两人默默等了一阵，那个五颜六色的东西露出的越来越多，两人这才看清——那分明是一条覆满彩羽的尾巴！
　　奉玉朝烛阳比划了几下，那意思是：我绕过去，你守在这儿，咱们前后夹击。
　　烛阳心领神会地点点头，就见奉玉猫着腰蹑手蹑脚地绕过那条彩色尾巴，去到了烛阳对面的位置。
　　站在奉玉的位置可以比较清晰地看清那灵兽的模样——如昭璃所说，它兔首、鼠身、鹿耳，通体雪白，唯有那条尾巴极为耀眼，仿佛把春季最鲜艳的色彩都挂在了上面。此时它正低着头，两只雪白的爪子在地上扒拉着什么，似乎是在觅食。
　　天色越来越暗，已经不能再等。
　　奉玉朝烛阳比了个“动手”的手势，便从它背后偷偷摸摸地靠过去。
　　十步……八步……六步……
　　胜利就在眼前！
　　五步……四步……三步！
　　奉玉喜上眉梢，正待向前扑去，那灵兽却突然回过头来——
　　大眼瞪小眼……一时静默无声……
　　待奉玉回过神来，那灵兽已经“噌”一下跳到了山石上，面朝奉玉龇牙咧嘴地叫起来。
　　奉玉和烛阳听见叫声，双双愣住了——那叫声真的不是犬吠吗？一模一样啊！
　　此时烛阳已靠近至山石后面，他伸出双手正待扑过去，那灵兽似乎身后长眼一般突然回过头来。这次它也没有再跳开，长尾一扇竟然像孔雀开屏般展开了。那一尾五颜六色的羽毛差点闪盲了奉玉和烛阳的双眼。
　　得亏这还是天色将暗，若是日头底下，他们这两双眼睛定然不必再视物了。
　　奉玉虽然用手捂了眼睛，可还是从指缝里看见它的展开的尾巴上下扇动起来，起初只是缓缓的，渐渐扇得越来越快，登时明白了，叫道：“它要飞，拦住它！”
　　然而已经晚了！
　　那灵兽曲了颈项，四爪向下一蹬，同时羽尾猛地向后方一扇，整个身体就轻飘飘地飞了起来，轻松越过烛阳头顶，迅速向山林深处飞去。
　　烛阳忙追了过去，然而刚追出丈许，就听“嘭”的一声——
　　那灵兽似乎撞到了什么东西，被弹落在地上。先前它飞得多快，当下就撞得越狠。此时它头朝下趴在地上，展开的羽尾盖住了整个身体，也看不清它伤得如何了。
　　烛阳疑惑地向奉玉望去，只见他正三步并作两步向那灵兽跑去，一边跑一边兴奋道：“哈哈——小东西你再跑呀，你再飞呀，看你如何逃出我的手掌心。”
　　方才情急之下他随便丢了个结界去拦那灵兽的去路，没想到它还真往上撞。奉玉心中得意洋洋地想：果然灵兽的智商都不高。
　　此时那灵兽神志不清地倒在地上，二人都觉得捉它如囊中取物一般容易。
　　然而事情不会总向着人们希望的方向发展，不管你如何努力，到头来都可能是空欢喜一场。
　　就在奉玉一路小跑靠近灵兽的时候，一声冰冷的呵斥从天而降——
　　“站住！”
　　这声音比这丹熏山的千年积雪还要让人心寒，冰冷的语气更如同雪后屋檐下的冰锥般尖锐危险。奉玉不自觉打了个寒颤，求生的本能让他猛地站住了，后背浸出细细的冷汗。
　　烛阳横剑在侧，朗声道：“不知是哪位道友，可否出来相见？”
　　那人没有回话。
　　奉玉方才被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此刻将将缓过神来，放浪不羁的本性又按奈不住了，又见那人完全不理会烛阳的问询，心中不忿，便朝烛阳道：“怕是人家架子太大，不愿屈尊降贵来见你我吧。”
　　一句话出口，烛阳便觉不妥：这人还未现身，仅是将灵力蕴藏在声音，便能产生这般让他忌惮的压迫感，修为必然在二人之上，得罪他并非明智之举。正待赔罪，却听那声音寒意更盛，道：“何方小子，如此猖狂！”
　　奉玉“哼”了一声。他向来不屑畏畏缩缩不敢露面之人，此时更懒得理他，随手又甩了一张结界过去，便朝地上的灵兽走去。他想：既然那结界能拦住灵兽，想必也能拦住那个不知道在哪个角落的人。反正他的目的很简单——捉住灵兽，又不是杀人放火，那人也未必非要为难于他。
　　然而他刚踏出两步，空气中忽然传来破空之声！
　　奉玉忙向后跳了半步，惊魂未定中只听见两声细微的闷响，像是什么东西猛地插入了土中。他低头望去，只见他方才站着的地方转瞬间已多了几枚不起眼的银针！
　　他方才明明已经布了结界，可那人的银针竟然毫无阻拦地袭了进来，视结界于无物。
　　烛阳忙上前两步在奉玉身边站定，问他：“可有伤着？”
　　奉玉正诧异着，闻言摇了摇头，双眼仍盯着左前方——若他没有辨错，这银针就是那个方向袭来的。
　　果然不出所料，等了片刻，一个白色身影自远处缓缓行来。
　　此时天已几近全黑，然而那个颀长的白色身影在夜色中竟然像在发光一般。待到离得近了，奉玉才看清那人容貌——鬓如刀裁，眼如止水，分明是如雕如琢的一个人，若不是方才那声音中刺骨的寒意提醒着他，他几乎就要以为这人是画中走出来的仙人了。
　　那白衣人走到灵兽身边站定，似乎也在打量着奉玉。
　　两人四目相对，一时都没有移开目光。
　　不知为何，奉玉对此人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似乎在哪里见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许是气氛太僵，半晌，烛阳打破沉默，向那白衣人礼道：“这位……仙长，我二人乃太华山殷府仙阁门下，为四山论道而来，方才若是叨扰了仙长，还请仙长宽恕。”
　　他这话说得极有礼数，若是得道者，应当不会同他们这般小辈计较。而若是一般宗门，听到太华山殷府仙阁的名字，好歹也是要留些情面的。
　　白衣人闻言疑惑道：“太华山殷府仙阁？”他的目光在烛阳身上停留了片刻，便又转回奉玉身上，奉玉脸皮厚自然无所谓，反正他也在盯着那白衣人看，然而烛阳就有些不安了，上前两步挡在奉玉身前。
　　白衣人一句话出口，却不待烛阳答话。他蹲下身抱起地上的灵兽，朝奉玉道：“你为何伤它？”
　　奉玉道：“我本没想伤它，只是想捉它回去。”
　　白衣人查看了下灵兽的伤势，将白皙的手掌贴在它颈部，一道幽蓝的光芒便自那皮肉相连处散发出来。白衣人道：“你喜欢它？”
　　奉玉道：“谈不上喜欢。”他说完又觉得一问一答太费劲，干脆一口气说道：“是这样的，我一个朋友听说这里有这种灵兽，她很喜欢。正巧就快要到她十八岁生辰了我们就想捉住灵兽给她当贺礼。就是这样。”
　　白衣人闻言蹙眉道：“你捉它回去就是为了将它送人？”
　　奉玉道：“是啊。”
　　白衣人直视他道：“你有没有想过它的感受？”
　　奉玉：“……啊？”
　　白衣人道：“它虽是灵兽，可也是一条生命，你既然不愿意为它负责，又为何要将它带离熟悉的环境？”
　　奉玉开始头大了，他开始觉得这人可能脑子有点问题：都说了是捉来送人，哪有那么多为什么，莫非……
　　“前……前辈，这灵兽莫非是你养的？”
　　白衣人摇头道：“不是。”想了想又加上一句：“不要叫我前辈。”
　　奉玉闻言恼道：“那我就不懂了，又不是你养的，你为什么不让我捉？你不是要跟我们抢吧，还装神弄鬼的吓唬我，把它给我！”
　　此时那灵兽在白衣人的医治下已悠悠转醒，闻言便朝白泽怀中钻了钻，耷拉的羽尾收了起来。
　　白衣人低头抚了抚灵兽的头，道：“你们走吧……”
　　奉玉见他如此无视自己，心中火起，上前便朝他怀中夺取。
　　然而也不见那白衣人如何动作，奉玉十招用满硬是没能碰到他一片衣角。
　　烛阳害怕奉玉受伤，本想上前帮忙，然而观察了一阵却发现那白衣人根本没有出手的意思，完全就是奉玉一个人在忙活，便在一旁道：“阿玉，算了罢。”
　　可是奉玉岂会就此罢休，烛阳那边话音方落，他这边就祭出了行云剑，足尖一点欺身而上。
　　烛阳简直不忍再看，恨不能拿衣袖遮住眼睛。
　　白衣人见到奉玉出剑有些惊讶，然而几招过后就有些释然了——毕竟奉玉的剑术，真的只能用花拳绣腿来形容。
　　转瞬又是二十多招用老，奉玉是越打越生气，那白衣人却是越躲越娴熟，并且每每站定都是衣冠整洁，连头发丝都没有乱……
　　高下立判。
　　又一次轻飘飘避过奉玉剑刃之后，白衣人道：“道友的剑术……有些……不一般……”
　　奉玉大言不惭道：“这还用你说。”
　　烛阳再也看不下去，上前用剑挑开奉玉的攻势，道：“阿玉，算了。你不是他的对手。”
　　奉玉如何能不知道。那人最后那句话分明是含笑说的，人家根本没把他当回事。打了许久自己连人家衣角都碰不到，这种事说出去他殷家二公子的脸要往哪里搁？
　　然而打不过就是打不过，还能怎么办？奉玉悻悻地收了手，嘴上却仍旧不甘地讥讽道：“仙长好身法啊，这四山论道若是仙长上了台，怕是输的该是那个先饿死的人吧？”
　　烛阳道：“阿玉……”
　　白衣人微微一笑，道：“无妨，我不会上台论道。道自在心中，有道何须论。”
　　奉玉翻了个白眼，朝他道：“那我便在此替其他道友谢谢仙长了，就此别过，后会无期——”
　　白衣人看着烛阳带着奉玉一同御剑而去，止水般的眼眸里似乎微微起了波澜，不过片刻后又重归于平静。
　　白色的身影渐渐暗淡下来，直到融于漆黑的夜，只留下一声叹息在灌满夜色的山林里的回响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