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谁与归》晏知欢

3、愿与梨花相依老

　　耳旁渐渐没了动静，晏祈捧起地上的雪，抹去脸上早已凉透的血。
　　他勉强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朝白尾狸猫走去。
　　它仍旧趴在雪地上，脖颈上三道深可见骨的爪痕，白色的鬃毛被血染红了一半。
　　晏祈跪在他一旁，将奄奄一息的小东西抱在怀里道：“别怕，我帮你止血。”说着掏出娘亲给他的伤药，不太熟练地倒在他的伤口上。白尾狸猫哼唧了一声，有些痛苦地挣扎了片刻，就彻底放弃了抵抗，任晏祈生涩地撕下衣角为它包扎，直把它缠的像个粽子才罢休。
　　“小狸猫，谢谢你救了我……”他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不过我也英勇地救了你，我们扯平了是不是……”
　　白尾狸猫有气无力地哼了一声，眼睛都懒得睁开。
　　晏祈抚摸着它的皮毛，暂时抛开了所有烦恼。心里一个念头闪过：似乎……一直这般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小狸猫，我叫晏祈，娘说是祈福的祈。哦对了我弟弟叫晏佑，护佑的佑。你叫什么名字？”
　　“……”
　　“喔……你没有名字啊，那我叫你‘小梨花’好不好？我们空桑山春天的时候漫山遍野都是梨花，和雪一样白……”
　　说到空桑山，他星辰般明亮的双眼突然暗淡下来。
　　那可能是一个他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小梨花，我没有家了……爹娘也不要我了……”说到这里，泪水仿佛开了闸，终于决堤而下，他再也忍不住埋首痛哭：“哇——”
　　一个垂髫之年的孩童，不得已经历了许多人一辈子都不会经历的悲剧，纵然再坚强也难以抵挡心中波涛汹涌席卷而至的难过和委屈，以及对未来种种不确定性的恐慌。
　　他为什么要经历这一切？
　　如果可以，他宁愿和爹娘永远在一起，就算是死……
　　他该怎么办？
　　要怎么活下去？
　　怎么找回弟弟？
　　怎么为爹娘报仇？
　　树枝上未化的冰雪被他的哭声惊落，怀中的小梨花似乎感知到他的悲伤和忧虑，艰难地伸出爪子碰了碰他的脸颊。若是此时晏祈睁开眼，就会看见小梨花暗紫的眼瞳里满是关怀。
　　约摸过了一盏茶工夫，晏祈心中的情绪渐渐平复。到底是个孩子，情绪来得快去的也快。
　　他抱起小梨花，一种轻松愉悦的感觉油然而生，这感觉难以形容，就仿佛……再也不会有令他忧愁的事情发生了……
　　在小梨花的指引下，晏祈找到了一处冬暖夏凉的山洞，里面竟然还有一张青玉案以及一张白玉床。晏祈是知道这些东西好赖的，他想，也不知道这里曾经住过什么人，还这般讲究。
　　他细细地打量着这个山洞，白玉床旁边的墙壁上刻着一个栩栩如生的人像，那人眼如星海，唇角含笑，宽衣广袖。晏祈心想，神仙也不过如此了吧，被他看上一眼就会自惭形秽。在他面前，似乎自己所有的罪孽都可以得到宽恕。他是这山洞的主人吗？却又不像，这石刻似乎被人长年累月地摩挲过，边缘都没了棱角，整个人像摸上去异常光滑，到了晚上甚至能反射出洞口微弱的月光。这个人已经不在这世上了吗？又是什么人将他刻在了这冰冷的石壁上呢？还是在这荒山野岭、渺无人迹的地方，是不想他再受到他人的打扰吗？
　　晏祈出神地盯着那个人像，伸手摸了摸他的衣角——透心的凉。
　　他甚至想摸摸那个仙人的脸，只可惜他现在还不够高。
　　他只能跪在他脚下，虔诚的磕了个头，喃喃道：“神仙哥哥，请你保佑我弟弟平安……保佑我能顺利找到他好不好？”
　　晚风自洞口吹拂而过，呜咽的声响仿佛是神仙吹奏的班笛。
　　睡在这个人像之下，晏祈甚至感觉到了久违的安宁，一夜无梦到天明。
　　风烟里的毒瘴在雪化之后又渐渐升起，包袱里的油饼已经吃完，肚子里空空荡荡。晏祈在洞里发起了高热，脑子晕的像要炸裂，只得倒在白玉床上一动不动。他也不敢睡觉，一闭眼就会悲观地想：自己会不会再也见不到明日的太阳。见他这般模样，小梨花拖着尚未康复的病躯一瘸一拐地出去了，半日后回来时嘴里叼了几串火红的果子，用雪白的爪子堆到晏祈面前。
　　晏祈虚弱地说道：“小梨花，你对我真好，可是我真的没有胃口……”我想吐啊……
　　小梨花叫了一声，着急地再次用爪子推了推地上的果实，一双天真无邪的眼睛充满期待地望向他。
　　晏祈朝地上看了一眼，心道：就算要吃我也要吃肉啊……但这小狸猫对我这般好，我也不应辜负了它一番心意。于是挣扎着捡了一串起来，避开枝条上的倒刺，挑了两粒塞进嘴里，嚼也不嚼便吞了下去，敷衍道：“嗯……好吃……”
　　实则味同嚼蜡。
　　但小梨花算是满意了，嗷嗷叫了一声，走到角落里趴了下来。
　　说也奇怪，几粒果子下肚，晏祈竟然感觉灵台越来越清明，胃里翻江倒海的感觉逐渐平息，再一个时辰过去，高热也退了，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爽。至此他才终于明白，小梨花给他叼来的并不是可有可无的果实，而是可以对症的灵药。
　　晏祈望着缩在洞穴角落里一团毛茸茸的小梨花，内心感动万分，更不禁为自己此前敷衍于它而感到惭愧。

　　常言道“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晏祈和小梨花在风烟里相依为命，时间就如同白驹过隙。一眨眼春雨复苏了大地，夏虫驱散了春露，秋风又枯了夏木，再眨眼又是一年冬雪时。
　　晏祈跟着小梨花肆无忌惮地穿行于风烟里，对这里的一草一木了如指掌——哪种能吃，哪种可以解毒，哪种有剧毒……不过至于这里的动物，他倒是没见过几种，想来多半是因为小梨花带着他避开了大多数凶兽的地盘。
　　美中不足的是，在这风烟里待的时间越长，晏祈就越想念外面的世界。
　　他已经快要忘记外面的样子了……
　　这日，他与小梨花一起蹲在树梢上，眼望着风烟里唯一一条河流发呆。他知道这条河名为逝水，印象中有人曾告诉他：“太华之巅，有河出焉，名曰逝水，横贯灵洲东西，经竹山之阴、穿风烟里而过，终纳入明海。”可是那个人的容貌他已经不太记得起来了。
　　犹豫了半晌，晏祈道：“小梨花，你说，沿着逝水我是不是可以走出风烟里？”
　　小梨花正耐心舔着自己的爪子，闻言偏过头，用它紫到发黑的眼瞳打量晏祈。
　　晏祈继续说道：“我想出去，可我不知道该去哪儿，听说西边有座太华山，山巅上住着神仙……神仙是很厉害的吧，可以腾云驾雾，千变万化，听说还能长生不老……不，其实我不想长生不老，但我想变得很厉害……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也许这样我就可以保护自己想保护人了……可是小梨花，你会永远和我在一起吗？”
　　小梨花一动不动，假装没有听懂。
　　晏祈以为它不愿和自己一起出去，有些手足无措，连忙补充道：“我……我可以给你抓鱼，会每日给你梳理皮毛，还会……还会给你最舒服的窝棚！”
　　小梨花眨了眨眼睛，温顺地贴过来，用它毛茸茸的白尾巴蹭了蹭晏祈手背，撒娇似地叫唤了一声。
　　那意思是：好吧，既然你那么求我，我就勉强答应吧。
　　晏祈开心地露出一对浅浅的酒窝，抱起小梨花就朝空中抛去，大声笑道：“哈哈哈哈——我就知道你会跟我一起走，小梨花你最好了——”
　　可怜的小梨花被晏祈抛上去落下来，再抛上去落下来，惊得花容失色，嗷嗷乱叫，却只能在空中慌张地用尾巴遮住眼睛，两只耳朵紧紧贴着脑袋，浑身毛都炸了，生怕这个小祖宗一不小心没接住它。
　　小梨花：把我放下……我这是作的什么孽啊……

　　想知道小孩子出远门是什么样，看晏祈就知道了。
　　别看他小，行动力不容小觑。砍了竹子作好竹筏，拿坚韧的竹草绑了，又撇了根不算粗壮的树枝作桨。不消一日工夫，一切看上去就已经准备妥当。小小的包袱塞得鼓鼓囊囊，红红绿绿的果子一样来一点，什么也别落下……就是可惜带不走这白玉床和青玉案……
　　小梨花在一旁幽幽地盯着那薄薄的竹筏瞧，一脸纠结——这东西下水当真能漂起来？就算能漂起来，当真不会翻？这么细的树枝，恨不得一踩就断，这能划水？
　　而且最重要的是，逆流而上才能去太华山，可是这竹筏放下水，怕是一眨眼就顺着水流不见了吧？
　　然而——语言的魅力就在于，没有语言就基本无法沟通。小梨花手舞足蹈地比划了半天，晏祈才恍然大悟道：“你说得对，我们都不会游水，是有点危险……不然我们用走的？”
　　小梨花：……虽然我不是这个意思，但好在效果也差不多，罢了罢了，心好累……
　　于是，在又一个春暖花开时节到来的时候，一人一兽就这么雄赳赳气昂昂的踏上了寻仙问道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