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谁与归》晏知欢

17、得失村里论得失

　　空桑山西南角下的村子叫得失村，来者即得，去者即失，得失自有天命。
　　独眼老李在村头住了一辈子，看着村里的人来来去去，听着他们的喜怒哀乐悲欢愁苦。有人跟他说，村外的世界很大，生活很精彩，应该出去看看；也有人跟他说，村外人心险恶，不像这得失村的人古道热肠。他听完都会笑笑：“这人呐，也就跟天上的云一样，看着一直在飘，实际上不都是风吹的么，哪里能如自己的愿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只有变成雨，落了地，才算是有了根。这得失村就是我的根呐，外面再好也比不上我这一亩三分田。”
　　独眼老李时常蹲在院门口的老石榴树下，吃饭的时候蹲在那儿，午后乘凉蹲在那儿，就连和邻居侃大山也要蹲在那儿。有人问他为什么那么喜欢院门口的石榴树，他说那石榴树是他的本命树，他老娘当年就是在石榴树下生的他，他在石榴树下娶了他媳妇，这一辈子都要守着这石榴树，等他百年之后也要在这树下安眠。村里的人偶尔以此取笑他，说他也许是个树妖，老李还深以为然，道：“也许人人都有一个本体，而他的本体就是那棵石榴树。”
　　话说老李原来两只眼睛都是很好的，然而突然有一天一只眼睛就看不见了。医者查不出个所以然，问老李最近有什么异常，老李只说他记得那日院中有鸟在啄石榴树，“哆！哆！哆！”树上多了个洞的时候，他的一只眼就看不见了。
　　奉玉听老李女儿讲起这些的时候，打趣道：“你爹如果是个大树妖，那你就是个小树妖。那我是什么呢？烛阳，你说我的本体是什么？”
　　殷烛阳瞥他一眼，道：“石头。”
　　“……”
　　这世上有些人，经常不知不觉就能把话题聊死。
　　话说昨日老李头答应今早带奉玉二人去找弟弟，然而从辰时等到巳时，也不见老李头人影，老李女儿茉茹说她爹一早就出门去了，嘱咐她让二人在院中等候。可对奉玉来说，在这院中多待一刻都是煎熬。好在就在他心中抓狂头顶冒烟的时候，老李回来了。他在门外朝二人招呼了一声，就一人当先朝村南走去。
　　“李叔，一早上你去哪里了啊？”还没出门奉玉就忍不住埋怨起来。
　　“嘿，年轻人要有耐心，叔这不是回来了么，耽误不了你找弟弟。我们这得失村的人都是烧空桑山的柴、喝逝水河的水长大的，做人要有一颗感恩的心，因此每月都要择良辰吉日去拜山拜水。今日正是吉日好时辰呐。”
　　“拜山拜水？就你一个人去？”
　　“那自然不是，每家每户都有人去。”
　　奉玉听着，对跟在后面的李茉茹道：“茉茹，你早就知道？”
　　李茉茹乖顺地点点头。
　　感情这小姑娘就一直看着奉玉暴躁抓狂，也没打算告诉他老李到底做什么去了。枉他还一通猜测，害怕老李提前去通风报信……
　　奉玉：“那你为什么不说？”
　　李茉茹懵懵地道：“你也没问我呀。爹说了，有问必答，有求必应，但不要说多余的话，更不要做多余的事。”
　　奉玉感叹道：“李叔真是教女有方啊！可是我都知道你是个石榴树妖了，这我也没问呐？”
　　老李偏过头，用他没瞎的那只眼瞟了一眼李茉茹，笑而未答。
　　几人没走多久，老李就拽着茉茹停下了，朝前方的一处矮房子指了指：“就是那里了，深呼吸，别激动。”
　　老李指的院子不大，房屋矮矮的，院墙也矮矮的。院子里有个鸡舍，但此时鸡舍里的鸡都在院子里被一只小黄犬追地四处狂奔，一个少年的笑声从敞开的屋门内传来：“大黄，你别逗它们了，你看你把它们吓得，哈哈哈哈——”
　　小黄犬闲庭信步般追着鸡跑，一边跑一边低头去嗅鸡屁股，吓得那些鸡咯咯直叫。奉玉看着也不自觉露出笑容，不过他更在意的是，那隐在屋内的少年是否就是他失散多年的弟弟？
　　小黄犬跑着跑着突然看见屋外站着的一群人，猛然刹住脚步，警觉地竖起双耳。奉玉又向前走了几步，想去看屋内的人，这一举动直接让他被小黄犬拉入了“不速之客”的行列，毫不客气地对着他一通狂吠。
　　屋内的少年被小黄犬的声音惊到，忙三步并作两步跑出来，边跑边道：“大黄大黄，怎么了？”
　　屋外探头探脑的奉玉终于看清了那少年的模样——晶亮的一双眼，黝黑的皮肤，穿一件略有些破旧的粗布衣裳，手里还握着一把葱。
　　隔着院门，少年也看清了奉玉的模样——眉如远山眼似星海，那是这偏僻的山村里难得一见的好相貌，加上一身合体的衣袍，看上去活脱脱一个富贵人家的高雅公子。
　　对着素昧平生的人，少年略有些窘迫，将手中的葱藏到身后，有些尴尬地笑了笑：“大……大哥哥，你是？”
　　奉玉看着少年被晒得黝黑的皮肤以及破旧的衣裳，本就心酸难忍，此时听到少年叫自己“大哥哥”，眼眶突然就红了，哽咽道：“我……我来……借口水喝……”
　　少年“哦”了一声，毫不设防地上前拉开院门，突然瞟见不远处站着的老李头和李茉茹，喜道：“李伯伯！茉茹阿姐！”
　　老李头朝他招招手，便佯装路过，带着茉茹走了。
　　少年引着奉玉和殷烛阳进入院中，找了个小木椅给二人坐，又将鸡赶回鸡舍，这才从里屋端了两碗水出来递给二人。
　　奉玉道：“小弟弟，你爹娘呢？”
　　少年将大黄拉过来抱在怀里道：“一早出门去拜山了，现在还没回来呢……不过也奇怪，李伯伯都回来了，阿爹阿娘也该回来了呀……”
　　奉玉道：“你从小就在这里长大吗？”
　　少年点头：“是啊，我没离开过这里。”
　　奉玉问：“那你有兄弟姊妹吗？”
　　少年摇摇头道：“没有，阿娘年纪大了，阿爹说我是老天爷赐给他们的儿子，养我一个就够了。其实我也好想要个弟弟或者妹妹呀，一个人有时候还是挺无聊的。”
　　奉玉：“为什么想要弟弟妹妹，哥哥不好吗？”
　　少年惊讶道：“我是老大，自然只能有弟弟和妹妹呀，怎么可能有哥哥姐姐？”
　　殷烛阳因为二人的对话忍俊不禁，被奉玉白了一眼。
　　奉玉道：“那为什么说你是老天爷赐给他们的儿子，你不是他们亲生的吗？”
　　少年闻言有些恼了，道：“你胡说些什么呢，我肯定是爹娘亲生的，他们待我极好，好吃的都留给我……你要是喝完了水就快些离开吧。”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小弟弟你别生气好不好？哥哥给你赔个不是还不行吗？”
　　少年见奉玉给自己赔礼道歉，态度也就缓和了不少，低头抚摸着大黄的头，道：“村里也有很多小伙伴说我是爹娘捡来的，是没人要的野种……可是我不信……如果我真的不是爹娘亲生的，那我的亲生爹娘为什么不要我……为什么从来不曾找我……我不信……”
　　少年说着，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滴接着一滴落下来。
　　奉玉见状心疼极了，手足无措道：“你别哭呀，小弟弟，对不起我不该说这些，你别哭了好不好？”一边说一边拿了殷烛阳的帕子过来，手忙脚乱地替他擦眼泪。
　　少年推开他道，自己用手抹了抹脸道：“大哥哥，你的帕子太干净了，我脸上脏，会弄脏你的帕子……”
　　奉玉立刻将手帕塞给他道：“不要紧不要紧，这帕子不值钱，送给你就当茶水钱了……”
　　殷烛阳：“……”那是我的帕子好不好？
　　少年将帕子塞回给他，摇头道：“阿爹说了，与人为善莫问酬劳。”
　　奉玉有些感慨，突然想起老李头交代他的话——“二位若是找到了人，需得听听那孩子的意见，若他不愿意离开我们村子，也不要强人所难”，便问道：“小弟弟，如果有机会，你想离开得失村吗？”
　　少年毫不犹豫地摇头道：“不想。这里有我的爹娘，有我的朋友，我不想离开这里，不管什么原因。”
　　话说到此，该问的也都问完了。虽然奉玉还不想离去，但殷烛阳已经率先站了起来，朝少年告辞。奉玉也只得悻悻地跟着离开了。
　　两人刚离开院子没两步，就见一对老夫妇互相搀扶着，迎着二人而来。老阿伯手里提着一条大鱼，还在甩着尾巴。老阿婆道：“老李说得是，那水湾处的确能钓到大鱼，今个咱儿子有鱼吃了。”老阿公笑道：“那水湾离咱家也不远，以后天天都去钓，儿子天天都有鱼吃。”两人说说笑笑，进了那矮矮的院门……
　　这对老夫妇就是少年的爹娘。原来这二人方才之所以不在家，都是因为老李支开了他们，也许是怕二人见到奉玉会心里不安，从此挂了心事吧。
　　奉玉在山坡上驻足，看着老夫妇拎着大鱼进了门，看着少年满脸喜色地喊着爹娘，看着小黄犬绕着一家三口开心地绕着圈，他不禁想：人生最幸福的事也无非就是如此了罢。他一直心心念念要认回弟弟，无非是想弥补自己的过失和遗憾。可作为一个哥哥，看到弟弟过得开心幸福难道还不够吗？
　　得失村啊，来者即得，去者即失，得失有命。也许，他命中注定是个孤家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