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谁与归》晏知欢

14、万鹤同饮问前尘

　　奉玉、林小小和姜淮来到万鹤楼，姜淮讲究，非要挑个临街的桌子。
　　林小小道：“世人皆道这暮朝城有三怪，我们好不容易来一次，可要把三怪见全了，否则定会留下遗憾。”
　　奉玉拍手笑道：“哈哈我知道，小林林果然是知己。”
　　姜淮皱眉道：“什么三怪，话不要说一半。”
　　奉玉一脸你竟然不知道的表情，让姜淮翻了个白眼，朝林小小道：“林小小，你说。”
　　林小小道：“姜小公子有所不知，这暮朝城三怪，一怪曰双生子多，你在街上可看见了？”
　　姜淮朝窗外望去，林小小不说他还真没留意，街上的行人中，双生子确实随处可见。
　　林小小见他点头，便道：“我听闻这暮朝城百年前只是个不起眼的小村子，经常被流寇侵袭，百姓不得安宁，朝不保夕。后来出了非常有名的一对兄弟，叫‘孤暮’、‘孤朝’，这两人拜入丹熏山，学成后守护了这一方百姓。这个村落渐渐繁荣起来，与周边的小村落合并成了城，这城便以两兄弟的名字命名了，也取‘有暮有朝’之意。”
　　姜淮道：“双生子有什么好，每天看到一个跟自己长得差不多的人不难受吗？我可不要……第二怪呢？”
　　林小小道：“第二怪是这暮朝城内无老者。”
　　姜淮道：“无老者？这怎么可能？”
　　林小小道：“这‘老者’并不是指年纪大的人，而是指容颜老去的人。听闻这里的人驻颜有方，即使是耄耋之年的老人，看上去也如同不惑之年一般，这对女子是多大的诱惑啊，也因此总是有灵洲各地的人过来寻医问药。”
　　奉玉接道：“奇怪的是这暮朝城根本没有什么秘诀，当地的人也说不清楚是什么原因，有人猜测是水源的缘故，暮朝城的人喝的都是丹熏山的雪水，难道这丹熏山的雪就能驻颜？谁也说不清楚。”
　　林小小道：“我觉得要是有机会可向白宗主求一个解释，他博学多知，肯定是知道的。”
　　姜淮和奉玉同时“切”了一声。
　　姜淮道：“第三怪呢？”
　　奉玉抢道：“我来说，嘿嘿，第三怪就是这暮朝城的奇酒‘问前尘’。”奉玉说着就朝小二吆喝道：“小二，来三壶‘问前尘’——”
　　姜淮不屑道：“这有什么好奇怪，哪里喝不到美酒？”
　　奉玉道：“这酒美不美我不知道，但是这‘问前尘’据说是以美人泪酿制而成，饮一口可让人回忆起此生至乐之事，饮两口却会让人回忆起最深的痛苦，饮三口可追忆最深的遗憾，饮四口可让人陷入最深的恐惧，饮五口以上又会让人沉沦于前尘极乐。”
　　林小小道：“换言之，要么只饮一口，要么就饮五口以上，这样才能品尝出乐趣。可惜许多人既不能控制只饮一口，又走不出第二口的痛苦、第三口的遗憾和第四口的恐惧，白白被‘问前尘’折磨了一场。就是不知姜小公子有没有胆量尝试。”
　　姜淮道：“这有什么不敢，喝就喝。”
　　此时小二端了三壶酒过来了，向三人道：“来咯，只问前尘，不问来生，至乐非乐，至苦非苦——三位公子慢饮。”
　　林小小将酒分了，推了酒盅给奉玉和姜淮，道：“第一口至乐，来，我敬二位。”
　　三人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奉玉本以为他会回忆起拜入殷府仙阁的那一天，可没想到脑海中呈现的是完全没见过的画面——漫山遍野的梨花成海，空气中漂浮着初春特有的泥土味道，一个美貌的女人牵着他的手，温柔地朝他笑，唤他：“祈儿”。女人怀着孕，肚子显得有些重了，旁边站着的男人怕她累着，将她扶到一旁的山石上坐着，然后跟他说：“祈儿乖，以后有了弟弟，就有人陪你玩了……”
　　奉玉喃喃道：“爹……娘……”，他这些年无论如何也回忆不起来的爹娘，竟然就在这一杯‘问前尘’中得以相见。他多想永远停留在这温馨的一刻，永远和他的爹娘在一起，然而美好的画面转瞬即逝，一盏茶工夫他便被拉回了现实。
　　再观林小小和姜淮，也都恍恍惚惚地睁开双眼，唇边还挂着笑。只是姜淮的笑比林小小明朗许多。
　　林小小讶异道：“殷二公子，你怎么哭了？”
　　奉玉这才发觉自己脸上有些湿润，还未说话，就听姜淮道：“开心哭了呗。”
　　其实不得不说，姜淮虽然有些嚣张，但性格直率坦诚，与他相处十分轻松。
　　林小小道：“姜小公子，你是回忆起了什么开心的事啊？”
　　姜淮道：“我才不告诉你，除非你先说，我再考虑看看要不要告诉你。”
　　奉玉道：“不要问了，他这么开心肯定是被姜老宗主褒奖了或是被美人青睐了，再不然就是跟别人比试赢了。”
　　姜淮似乎真被奉玉戳中了心事，脸一下子红了，道：“你……你不要瞎说。”
　　林小小见他如此，道：“还脸红，那看样子跟美人有关。姜小公子心上人是哪位，我竟然不知道。”
　　姜淮脸更红了，简直堪比熟透的苹果：“你们不要瞎猜，没有没有。不要说我了，来来来，第二杯。”说罢他举起酒杯，也不待奉玉二人，率先一饮而尽。
　　奉玉和林小小见状也碰杯对饮了这第二杯酒。
　　一口酒下肚，风云突变。
　　又是那铺天盖地、了断一切生机的雪。奉玉仿佛又变成了一个孩子，被娘亲狠狠地扇了一巴掌，泪眼朦胧间爬出了狗洞，跪在雪地上听着一墙之隔的院内短兵相接的声音越来越近，凄厉的叫喊声越来越清晰，娘亲的话还犹在耳旁：“快走，不要回头，也不要再回来……”那是如何惨烈的一日，他从此没有了爹娘，没有了家……
　　“殷二公子，你醒醒，你怎么了？”
　　奉玉是被林小小推醒的，虽然林小小和姜淮脸色都不好，但此刻却都关心地望着他。姜淮道：“你行不行啊，不行不要再喝了，瞧你那脸色，吓鬼呢……”
　　林小小也道：“是啊殷二公子，早知道你有这般痛苦，我也不会撺掇你喝这酒。”
　　奉玉低头隔着衣袖摸了摸手腕上那串自小戴到大的青花玉珠子，那是娘留给他的遗物，他竟然忘得如此彻底，这到底是为什么？
　　“殷二公子，你还好吗？”
　　奉玉有些恍惚地摇摇头，道：“无事，酒是我叫的，跟你有什么关系。说好的五口，一口都不能少，来，继续。”
　　林小小有些犹豫，伸手拦住奉玉端至唇边的酒，道：“不然改日再饮吧？你这个样子，我真有些担心。”
　　姜淮见状也道：“殷奉玉，人要有自知之明，不行就不要逞强，我们又不会笑话你。不然不仅平白让别人为你操心，你若真有个什么不妥，我们还要想想怎么向殷府仙阁交代。”
　　林小小不赞成地望了姜淮一眼，示意他不要再说。这哪是劝人啊，分明是火上浇油呢。
　　奉玉道：“无妨，许久没有想起那些旧事，我以为自己忘记了，没想到还记得这般清楚。人啊果然还是不能忘本，知道自己从何处来，才能知道自己要往何处去。来来来，别让我扰了酒兴，第三杯我先干为敬。”
　　第三杯酒呈现的是最深的遗憾。奉玉的遗憾是什么呢？他以为会是自己翻遍了太华山也没找到的《神兵图鉴》，却没想到画面一转，他看见了一个猪圈，他看见自己就着围栏的缝隙将一个婴儿塞了进去，还轻声说“好弟弟，你先在这儿躲着，不要出声。哥哥会回来找你的……耳旁又传来娘亲的话：“祈儿，娘没有别的心愿，只要你带着弟弟活下去，平安的长大……”
　　弟弟？他的弟弟被他塞在了猪圈里？后来呢，他为什么没有回去找他？为什么彻彻底底地忘记了这一切？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
　　头痛欲裂，奉玉感觉到自己被拖入了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那些遗忘的片段排山倒海而来，在他脑海中相互撕扯融合，想要还他一个清晰的回忆。
　　这过程痛苦而又漫长，原来这十年的不问世事竟然是他的一厢情愿，他背负血海深仇还弄丢了弟弟，怎么可以无知无觉无忧无虑？奉玉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自处。
　　然而那些错综复杂的记忆却并不完整，就像看了一本残缺不全的书，写着写着就戛然而止，痛苦也没了，遗憾也没了，有的只是抓心挠肺的不知足。
　　奉玉有些仓惶地抓起第四杯酒，一言不发地倾倒于口中。
　　记忆不完整，那是酒还不够多。好在酒还有，希望这‘问前尘’能还他一个清楚明白的前尘。
　　林小小和姜淮第三杯酒也醒了，相视一眼，似乎都是欲言又止。姜淮犹豫了半晌，还是说了句：“对不起……”
　　林小小脸色有些不好，摆了摆手，端起第四杯酒朝他需敬一道，一饮而尽。
　　姜淮也跟着喝了这第四杯恐惧之酒。